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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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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宿迟人如其名,姗姗来迟。终于面无表情地打开门,接过沈栖楼双手递进室内的,尚且温热的饭菜托盘。
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通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打算明天回去。我这栋位置风景更好些,明天你可以搬过来住。”仿佛只是在转让一件物品的使用权。
沈栖楼的神情仿佛被无形的尖刺猝然狠狠扎了一下,痛楚清晰地掠过他镜片后的眼眸。他强压下心头的苦涩,尝试挽留江宿迟,希望能将这场主角偷梁换柱,由他强求来的度假继续下去。哪怕只是多维持几日这虚假的、短暂的独处时光,对他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阿迟,海岛现在是绝对的旺季,机场的吞吐量非常有限,临时订票,头等舱很少有能一次性全部包下的空位。”作为发小,沈栖楼深知江宿迟深入骨髓的脾性。他对空间的私密性要求极高到了病态的地步,极其厌恶与任何陌生人有丝毫共处一室的可能性。
因此江宿迟每次出行都需要助理提前数周甚至数月精心规划,有时是包下商业航空头等舱的所有座位,有时干脆动用私人飞机包机,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在他们幕后深度参股的几家大型航空公司下,票务问题本应只是举手之劳,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但有些相对偏僻,非热门航点的航线,饶是他们站在财富与权力的金字塔最顶尖,也需要助理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去沟通协调,并非即刻可成。
江宿迟本人当然拥有定制的,配备顶级设施的私人飞机。然而,私人飞机对驾驶员资质和经验的要求极高,陌生的航线,未经充分准备的驾驶员不会贸然执飞。而且私人飞机无论起飞还是降落,都需要经过当地空管部门繁琐的层层审批,寻找位置合适,允许接收私人飞机的专用停机坪也相当麻烦耗时。
虽说动用江家庞大的能量,让其他商业航班停飞绕行,全城戒严,资源优先供给指定飞机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仅仅是私人行程,江宿迟通常不会做得如此兴师动众,引人侧目。
这场度假本就是他与卓昔然之间隐秘的甜蜜约定,他不想让任何多余的人参与,玷污那份想象中的纯净。沈栖楼的自说自话、强行贴上来,纯属订婚意外引发的连锁反应。
“那我去联络私人飞机。”江宿迟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他要做的事,从无放弃之理,撞了南墙也要把墙撞穿。
沈栖楼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江宿迟这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不撞到头破血流誓不罢休的性子,着实让他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等你联络妥当,私人飞机的航线申请,驾驶员报备手续全部搞定,这个假期早就过完了。最近的,符合私人飞机起降条件的停机坪并不在这个岛上,你现在首先要预定的是离岛的私人游艇或快艇。”
“还有,伯母刚给我打电话,忧心忡忡地询问你的情况,我才向她报过一切安好,你就要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回去,让她徒增担忧吗?”沈栖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用现实困难和亲情羁绊安抚住江宿迟那颗已经躁动不安,只想奔向卓昔然的心。
他也在圆了自己这强求而来的,短暂而虚幻的梦。
“况且——”沈栖楼话锋陡然一转,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狠辣地刺向江宿迟心中最深的、鲜血淋漓的执念。
“你急着回去,不就是想找那个人尽可夫、不知廉耻的婊子吗?他现在指不定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哪个野男人的床上翻云覆雨。你跑过去打扰人家的好事,他还嫌你煞风景,碍手碍脚!”
一提到卓昔然,沈栖楼那层精心维持的斯文柔和面具瞬间彻底碎裂,迸出与衣冠楚楚,贵公子外表极不相称的,充满恶意的粗鄙言辞。其中裹挟了多少年深日久的嫉妒,求而不得的愤恨与怨毒的汁液。个中蚀骨滋味,唯有他自己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品尝。
江宿迟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那层无动于衷的假象,压抑的怒火和屈辱瞬间引爆。
手边一个沉甸甸的骨瓷马克杯被他猛地抓起,狠狠砸向沈栖楼的额角。镜框应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镜片上瞬间爬满蛛网般密集的裂纹。杯里是刚冲好还滚烫的,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深褐色的液体泼洒而出,在沈栖楼那身价值不菲的灰色定制西服上迅速洇开一片肮脏狼藉的痕迹,如同他此刻被践踏的心。
沈栖楼脸上扯出一个无比凄楚的笑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躲不闪,仿佛这只是他们遥远童年时期一场无伤大雅的玩闹游戏。
他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自己淘气爬树摔伤了腿,痛得无法站立,是年幼的江宿迟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把他背回那座森严的大宅;是江宿迟用稚嫩的手,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为他清洗伤口、涂抹药水、仔细包扎;是江宿迟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挺着小身板替他挨了大人们严厉的训斥和责罚。
他们之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每一幕点滴,他都刻骨铭心,视若珍宝。
我都记得。江宿迟,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那个总是跟在你身后,把你当成整个世界的我吗?
滚烫的咖啡倾倒在厚密昂贵的手工编织羊毛地毯上,迅速渗透下去,留下丑陋的污痕。沈栖楼脸上蜿蜒流下的温热液体,是渐渐失却温度的苦涩咖啡,还是他心底涌出的绝望泪水?
“我们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从小一起长大,穿过同一条裤子,睡过同一张床的情分!你就为了那么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野狗,这样对我?江宿迟!”沈栖楼的控诉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怨毒,声音都在颤抖。
“自从你鬼迷心窍地迷上那个贱人,你就疏远了以前圈子里所有的朋友,包括我。我知道,那个婊子在你身边也从未安分过一天,见着个有点权势,有点机会的男人就能像发情的母狗一样爬到床上去。当你选择了他,就把你自己和他,一起隔绝在世界之外的高塔里,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开了!把我们这些真正关心你的人,都当成了……弃之屋外的垃圾。”他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抽打着自己,也抽打着江宿迟。
被精准戳中最痛处的江宿迟尤嫌不够,如被彻底激怒的野兽般,一拳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沈栖楼的脸上。
那副早已报废的金丝眼镜被彻底打飞,镜片碎裂四溅,连带着底下那张向来以端方俊雅著称的脸,也瞬间浮起一块刺目骇人的青紫淤痕,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沈栖楼嘴角噙着一抹混杂着生理痛楚和绝望的笑意,却依旧不退却,反而迎着江宿迟暴怒的目光,用破裂的嘴唇继续吐着剜心的话语。
“你对我倒是豪横硬气得很。拳头,杯子,一件件招呼得毫不犹豫。你敢对那个婊子这样做吗?他在多少男人那里被你当场撞破不堪入目的场景,连床都不需要,在更衣室,在阳台,在洗手间就能被你捉到。你都只敢像个懦夫一样拿旁人撒气。有多少人无辜承受了你的无名怒火和迁怒?”
“江宿迟,我求求你了,清醒一点,醒醒吧,把自己当个人看吧!也把我……和其他这些,一直守着你的可怜人……当个人看吧。你的时间,你的生命,如金子般闪耀。不该被如此毫无意义地,卑微浪费在那个烂人身上!”
沈栖楼伸出染着咖啡渍和额角渗出血迹的手指,双手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捧上江宿迟仍揪着他衣领的那只受伤的手。
他把江宿迟裹着厚厚纱布,寄托着对卓昔然疯狂执念的无名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贴在自己同样受伤的脸颊侧。同样滚烫,同样带着青紫淤痕。
沈栖楼细细地,眷恋地摩挲着。仿佛江宿迟手上那道源于自残的旧伤,比他此刻遭受的暴力殴打更让他心疼千百倍。纱布边缘因激烈的动作渗出新鲜的血珠,蹭在沈栖楼淤青的皮肤上,红与紫交织出一幅绮丽献祭的图景。
“看看你身边的人吧,看看我……看看我们。”沈栖楼的声音破碎不堪。
失去了眼镜的遮挡,那双平素总是傲气睥睨的眼眸,此刻赤裸裸地暴露在江宿迟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清晰地,唯一地倒映着江宿迟冰冷而美丽的面容,像破碎满地的琉璃。
“看看你身边的其他人吧,我……们都有心,有眼泪,会疼,也会为你觉得疼。只有你执着的那个人,他不会。他天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血里流的是冰,以作弄爱意为乐。你可以,不再配合他了。”
终于放弃了恶毒的辱骂,沈栖楼的情真意切再添三分,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带着哀切的恳求。
他动作轻柔,解开江宿迟手指上因刚才冲突而弄乱,渗血的纱布。再一层一层,无比专注,无比温柔地重新裹好,包扎整齐。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又仿佛也是在给自己那颗早已被碾得粉碎的心,缠上一层薄薄的无用武装。
“你对我,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到……胜过我自己。不要再沉溺于那段注定没有善果,只会把你拖入地狱的感情里了。他和你,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放过他,给他自由。也放过你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给你自己一条生路,好不好?”他低语着,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卑微的哀求和深不见底的爱恋。
如此直白,近乎剖心自证的恳切言辞,依然唤不回江宿迟失焦而空洞的眼神。
若仅凭这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倾覆那深入骨髓的执念,江宿迟也绝不会沦落至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的手挣开沈栖楼带着温度的紧握,看到对方额角凝固的血迹,破裂的嘴角和脸上刺目的青紫,心头确实涌起一些迟来的微弱歉意,但这歉意转瞬便被更深的,对卓昔然的疯狂思念和落寞冲淡了,淹没得无影无踪。
他比谁都清楚,沈栖楼所说之事,绝无半分添油加醋,甚至还隐去了更不堪的细节。一字一句,皆是冰冷残酷、无法辩驳的事实。倒不如说,正因为字字属实,句句诛心,才更让他痛彻心扉,无法承受。
更不能,也不愿诉之于口去承认。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江宿迟终于冷静下来,将狼狈不堪的沈栖楼从冰冷的地毯上搀扶起来,低哑着嗓子道了句干涩的“抱歉”。
素有严重洁癖的他,此刻也顾不得地上的一片狼藉——泼洒的咖啡、碎裂的瓷片、歪倒的家具。
他扶着脚步有些踉跄的沈栖楼坐到旁边宽大的丝绒沙发上,然后沉默地找来药箱,坐在沈栖楼身边,拿出消毒湿巾,仔细地,近乎机械地替他擦拭掉脸上已经半干的咖啡污渍和额角,以及嘴角凝结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给那些刺目的伤口涂抹上棕黄色的碘酒。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开来。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他们又短暂地回到了那亲密无间、密不可分的童年。
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却曾有过胜似亲兄弟的情谊。沈栖楼眸中似乎燃起了一小团微弱而希冀的光芒,他以为自己的血和泪终于撼动了坚冰,以为终于能借此修补上这些年随着岁月流逝、世事变迁而悄然产生的巨大裂痕,弥合那些让他们渐行渐远、形同陌路的罅隙。
然而,当江宿迟处理完沈栖楼身上所有可见的伤口,用那形状姣好的唇,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时,瞬间便将刚刚感受到一丝虚假温暖的沈栖楼,重新狠狠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的冰窟,万劫不复。
“我知道,都知道。你说得……没错。”江宿迟停顿了几秒,语气艰涩而空洞,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艰难地面对那个不堪的自己。沈栖楼听见这句话,身上刚刚浮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冰,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如坠万丈深渊。
“没了我,他回到以前的那个世界里,还有谁会像我这样,惦记他呢?”江宿迟的声音很轻,飘散在奢华而冰冷的空气里,却像最沉重的丧钟,敲碎了沈栖楼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
一滴无人察觉的泪,毫无征兆地从被安置妥帖的沈栖楼眼中滑落,“啪嗒”一声,精准地砸进地毯上那片早已冷却凝固的咖啡污渍里,洇开一个更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