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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天山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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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等一下……”他踌躇着脚步，盯着车内的女人，犹豫着该不该出声。
大雨浇灌了他的一身，已经湿透了。
睫毛挡着雨，视线里模糊，他抹了一把冷雨。凑近了这辆车发出的昏黄的光，两个保镖探出手拦住他，他大声朝女人说：“你确信……确信那地方是安全的吗？”
女人的脸遮挡在帽檐巨大的阴影下，他看着她，微微发抖。灯太暗了，她来的时间太晚了，比预期迟了四个小时。
不是害怕。
在雨夜里等了太久，神经都有些麻木，季青感受到心脏有些悸痛。真冷啊，这一天。
邓琳黑色的唇瓣吐出微笑，无言垂视着他。
“世事难料。”
雨，下得更大，更烈，伴随着电闪雷鸣，雨水一拳又一拳砸在他身上，痛得发麻。
“毕竟，神知道。”
邓琳略带嘲讽的轻笑挂在脸侧，车自动盖上了车门，季青直愣愣地僵硬在原地，发丝顺着沉重的雨水下垂，遮盖了他的眼神。
透过那鱼鳞状的玻璃，他看见邓琳缓缓侧过脸去，帽檐遮住了她的全貌，就连声音也跟着淡若了，“有谁还记得你曾是个beta？”
季青不知觉发起抖来，灵魂像是抽尽了他的身体，成了行尸走肉。只有记忆不断鞭笞、提醒着他，让他脸色苍白动容，极尽难堪。
邓琳曾给的承诺，他接受了。现在，废弃巷道里唯一的亮光逐渐消失在雨潮的拐角中，这一幕闹剧也该谢幕了。
季青抬头望天，闭上眼，天空中闪电呈脉络四散扩张，一瞬照亮了他的身，照亮这片荒芜之地，像是神赐荣光，他无声倾吐，声音发散：
“神赐予——
神荒诞……”
——
二
旧神纪元233年_地球环外
“当所有人都移居外星时，母星的传奇性就大于了她本身存在的意义。
万年之前的古人创造出瑰丽的神话来诉说飞天的梦想，
万年之后的我们用科技将文化中不可述说的执念一一实现。
如果我问两百年前的人类，踏上永不回归地球的征途会存在遗憾吗？
他们的回答是热烈的、欣喜的，因为他们代表了当时人类最瞩目的希望之火，是被荣耀加冕之身，他们的回答注定是昂然向上，令人激动而满怀信心的。
可一百五十年前呢？一百年前呢？他们的回答呢？
截然相反——”
眼前的宽屏上怼着主持人突然凑近的面孔，画面和声音却在此刻停滞了。
信号中断了——
信号失联在拾荒者的潜艇上算作常事，但在这儿算得上熟悉的地方失联可真不算好运。
季青略微迟疑了手上的动作，屏幕上不断冒出来的红色感叹号层层叠加，仿佛是要冒着突破次元的危险撞到他的眼眶里。
“警告，警告，拾荒者已脱离预备航线，目标点失联中，准备连接……连接失败，失败，已为您转切就近降落点，连接中……连接成功。”
“已为您划定新的目标点：地球_西昆仑王母殿，距离您——。语音已关闭，已为您转接人工导航。五—四—三—二—一。”
聒噪的机械音消停在耳畔，如泄了气的皮球终于没了劲儿。他呼出一口气。
没了那紧迫的滴滴声，季青感到一瞬的轻松。他松了松手腕的力气，才发现掌心已经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些微薄汗。
相比于中控警告目标点突然失联的恐惧，智能机器人给他的最优解竟然敢设在地球才是更令他疑惑的点。
地球禁区没有个千百年重建怎么会重新开放，就连那禁区排列公告还张贴在他的狭小卧室里充当桌垫，这机器人的运算法则到底又出了什么毛病，非得把人送进水深火热才算好？
他一边记录下拾荒者号运行故障的时间节点和备注的问题，一边操纵着星域图查询目的地的实时坐标。
屏幕上漫黑色的星空图群星闪耀，季青不断推进拉杆，进一步查看预设锚点的图像，图像在老旧的设备上加载缓慢，要从一团模糊的马赛克变化为肉眼能清晰可见的图片，是一项既无聊又漫长的等待，所以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现在是娱乐时间。
他从专用背包里掏出了一本黑状物体，虽然书的封面已脱页，但好在内部完整，除了页面有点脆和泛黄，以及不可避免的在漫长岁月里诞生浓厚霉味之外，这本三百多年以前出版的《宇宙社会学》，还是有点看头的。用来打发时间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才刚翻开一页，摸索第一行模糊的字迹时，面前巨大控制屏幕的边缘便微微闪烁着白条，硬生生将正在识别的图像进程打断，上面冒出来一段不断闪烁的神秘坐标。
一个陌生的求救信号，强制占据了他的整个操纵空间，像个难缠的病毒一样无法抹除。
季青拧起了他的眉头，抬手想要移除这陌生的讯号。纤长的两指顺滑地在面板上移动，眼神灼灼盯着那讯息闪烁的微光，竟一时涌起了一点儿好奇心，遂两指抓取的动作一滞，将坐标抛去检索程序方向。
“系统查询中，已为您调取最新……
_查询完毕，坐标方向：地球_*****
很抱歉，您未有检索权限。”
信息屏障一下子将他的好奇心打碎，季青有些沉默地向后一靠，开始转动底下的座椅，他略长的碎发随着动作在空中摇荡，但前额撩起不会遮挡他的视线。季青的双手戴着紫色不对称手套，边缘已经出现不小的磨损，但好在能用。
他的右手又不自觉摸上了后颈，那里的凸起和疤痕仿佛还在微微刺痛，可实际上那儿的伤口早已恢复如初，只剩下几个激光止血留下的针眼，微不足道。
视线在极速飞转中混成一种晦涩的华光，转圈的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他将后背留给了控制面板，眼神不知道是看着虚空中的哪一点，视线里全是错乱摆放的缆线、黑管，季青朝虚空中一指，控制面板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朝无人的空间里发号施令，“按既定地点降落，拾荒。”
拾荒是这艘宇宙潜艇的代号，空中传来了她的回音，也将整个室内照亮了一度。
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开始穿插一些白光线条，七错八乱的直条线按照既定的轨迹汇聚在中央，天花板中央的仿生眼球终于有了苏醒的征兆。空中传来了她的回音。
“已为您模拟降落预设路线，您将经过月球一号太阴－地卫绿化空间站－地球昆仑山，预计路程消耗：3时13分8秒，拾荒者将在旧神纪元233年17月69日68时52分24秒抵达地球表面，请做好定点跃迁准备，穿戴好您的抗压服，戴好您的头盔……
_已检测到领航者装备完毕，倒计时三——”
“二——”
“一——”
拾荒者潜艇消失在原坐标，原地陨石向后裂隙，季青在舱内捏紧了拳头。
而宇宙在吞吐。在传说中，曾有人把宇宙比做黑色膜状的海洋在闪烁。
季青认为对方说的不错，毕竟人类动荡在海面上，翻滚的是胃。
季青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压在靠背上，而皮囊下的内脏在上涌，堵着他的嗓子眼儿，欲吐不吐。
跃迁的惯性很强劲，有一种会被压死的感受。这不禁让他回想起一件曾震惊过全人类的宇宙新闻——“幽灵血罐头”。
那是用人类做的罐头，一大群人的血肉飘飞在客运飞船里，混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有人在星域网上发布受害者名单，而这家受到牵连的旅行社已在半年前破产。
这艘“幽灵”被宇宙回收站当做垃圾纳入了它的体内，和一堆废铜烂铁堆积在一起，一起运送回垃圾总站，甚至中途没有一个人发现过端倪，直到负责拆除飞船的机器人爆了满身血，拉送到维修处时，维修处负责人才发现这个掩埋了两年的神秘。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真相，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真相，而跃迁带来的压迫感一瞬间就能让人类由内而外爆开，像挤破一颗肉瘤一样简单。这艘已经报废的全自动驾驶的客运飞船一时成了人类头顶上的阴影。
季青当时就读于大庸天启大学，在上课走神期间忽然听见背后的人讨论起这个新闻，只是听了一耳朵，却没想到自己记了这么久。
他想，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也算是一种负担。当然不指这一个方面。
beta张开了眼睛和嘴巴，头盔的灯光照着他大汗淋漓的脸，看起来有些残酷，那持续不断的挤压状态让季青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承受着强烈的压迫，仿佛是要挑战他的极限。
他的尖声保留在密闭的抗压头盔里。拾荒的仿生眼球从天花板上直挺挺地探出身来，眼睛中心的红点一瞬不动地盯着季青，似乎在窥探着成为人类的秘密。
最终，季青昏迷在自己的尖叫声中，拾荒一直盯着他。她无言地旋转着自己内部的精密构造，那呈螺旋圆环类似齿轮的旋转升腾降落，给人以一种复杂之感，但只有中心的红点一直不变。
她盯着他，仿佛季青身上存在某种秘密，所以她才观察得那么仔细。
可惜这段旅程很短。季青醒来时感到周围的物体在变大，而且旋转，有某些东西好像正在失控，他摔倒了，一解开安全带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阵发黑。
耳畔有很远的声音传过来，但怎么也不过脑，那仿佛山巅之处的回音，很粗犷，他辨别不清里面的具体内容。
眼前的拾荒出现了上十个重影，她怼在季青眼前，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季青——”
“季青。”
他的耳朵在鸣响，耳边的声音像是警报的滴滴声拉成了一条直线，尖锐、刺耳。他挣扎着边坐起来边摘下头盔。
拾荒矗立在季青的脸前，和他面对着面，两眼相看间，beta摇摇晃晃间握住她的球形外壳，对她有声无力地说：“别动……”
拾荒默然：“……”
拾荒：“恭喜你已安全抵达地球。但拾荒者在跃迁时受到不可控因素，已偏离航道，已重新为您选择降落地－华国东南战区。”
季青又昏睡过去，他的双手下垂，拾荒从beta的桎梏中轻退出来，距离保持在一个他伸手也捞不着的范围。
季青真正苏醒时，正岔开腿向前倾倒。他拍了拍正中额头，有些头疼地揉着脑侧，那地方正汩汩地跳动着一条神经，痛得厉害仿佛脑子要从中裂开。
他感受着身体落到实地的颠簸感，有些虚弱地抬眼：“我们……到了？”
拾荒：“已抵达目标点地球，但偏离预定航道，已降落到华国东南战区。”
季青没有感到意外，甚至都觉得有点儿运气，竟然没有偏离太远，难道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他扒着悬浮座椅站起来，重重往椅子上下压，拾荒为他递来了一杯水。
季青笑了，吐出恶气，接过水杯说：“谢谢。”
拾荒机械地回答：“不用谢。”
季青压制住喉间的涩意，这些水中常含一股塑料管的味道，通常很难不在意它的难喝程度，但秉持着不浪费原则，他一直都选择一口闷。
这次也不例外。但过后整个口腔里还是充斥着难闻的塑料味，这个味道总是要很久才回散去。
得先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向拾荒挑起了一个话题——关于地球的末日。
拾荒：“不可避免的战争，残留问题被无限放大了而已。”
拾荒：“每一个人都可以上战场，只要培训十三天。这是当时的口号，你当然了解，甚至比我还清楚，你参与过这场战争，从你的日记里。”
季青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看过我的日记，我都快忘了，谢谢你提醒，看来我要把它锁在保险柜里才更保险一点。”他的眼角漾出笑意。
拾荒：“人类从那场全球爆发的病毒里获得了进化，但是有代价。”
季青：“性别障碍。”
拾荒：“你是个beta。”
季青抿了抿唇：“……一下子出现了六个性别，很难说那是什么感受。”
拾荒：“但活下来的好处是——寿命延长。”
“说得不错。”季青附和，“我确实从那件集体事故里幸运地存活下来。而且，我现在已经108岁了，却仍旧风华正茂。”
“但这只是厄运的开始。”
季青接过下面的话头：“丧尸爆发了。”
拾荒：“战争开始了。”
季青：“基因解药在战争开始后5年内研制成功。”
拾荒继续说：“不需要了。它是个半成品，功效微乎其微。”
季青眯起眼：“但是个火种，种在人民心中。”
拾荒：“地球被你们放弃了，丧尸攻陷了所有战区，你们搭载着飞船在外星上重建了家园。”
季青笑笑：“还得生活。人类已经计划着重回故土。”
拾荒：“我的理智告诉我，你并不相信这句话。”
季青：“好吧，这是我随口胡诌的。你知道的，这总归是我的故土，我的父母还埋骨此地。”
拾荒：“抱歉，逝者安息。”
季青微笑：“嗯，他们很开心多了你这么一个女儿。”
拾荒无言：“……”莫名其妙。
三
当季青打开舱门的时候，拾荒的语音夹在他的耳道里回响。
“抗压服的特质护环在四肢，攻击时显示环光，绿色是充能模式，黄色是低耗模式，红色表示能量不足。”
beta简单地在原地试了几个动作，有好几次拳头离舱门仅一厘之差。他倚靠在舱门上，又开始研究起头上戴着的隐形头盔。若不是他的双手触摸使头盔表面产生了荧光波动，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方面。因为从外在来看，他的头上并未戴一物。
拾荒解释道：“你头上戴的透明头盔是生物迭代后的最新款，它已经完全贴合人类需求，你最好不要试图把它摘下来。”
季青作弄头盔的动作一滞，他有些好奇地问：“摘下来会怎样？死掉吗？”
头盔触摸时会泛出金色的光泽，露出蜂巢一样的六边形纹样，但在beta的视野中，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手掌伸过来时受到硬物的阻碍造成的挤压。
拾荒：“是的。”
季青：“谢谢你告诉我，要不然我蒙在鼓里，一下舱门就魂飞西天了。”
他进入出口通道，背后的舱门缓缓关上。
拾荒的声音在头盔内响起：“你是在开玩笑吗？”
季青咧嘴笑，双手拍掌：“有进步，鼓励鼓励。”
拾荒：“……”
季青：“我出发了，祝我顺利。”
面前的一道门开，白日的光辉迎进舱内，长时间未见天光的视线有些刺目。
“已为您调试到舒适亮度。”
头盔的外表极速暗下来，像是点染了黑色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