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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捉龙回浪》二 ...

  •   许衔青这一走便是百年光景,几百年风云变幻,几百年时代斗转。
      几百年于凡人,自是一场漫长的大梦,可于修士,仅仅弹指一挥间。
      三百年,三百年前他担惊受怕,生怕再被人抓回去,可时间证明,他细如微尘,仙宗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四百年,四百年前他被剥皮抽筋、剜去内丹,修为尽失,沦为那人的禁脔,在多年后生下一个不人不妖的怪胎。
      这是浑浑噩噩的几百年,只有真真正正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他才有机会思考,思考个人的得失、功过、因果。
      在江守墨身边,在怪胎身边,他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在修真界的声望、实力、地位和财富,失去了努力打拼几百年的结果,却忘记了修仙最重要的东西——回归本真。
      几百年,有多少时日纠结如何重新结丹,在山野、在蛮荒,日夜不休地修炼,吸收天地灵气,可他的身体却如破纸碎屑,灵气穿过他,路过他,掀起一阵疾速的波澜,游走周身,又回归天地。
      他试验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加一次,终于,在某天月黑风高的时刻,他对修炼一事彻底失望了,因为他被人伢子打晕带走了。
      自己竟连一个区区人类都防备不了,何谈进入修仙界的门槛呢?
      那时他的结丹修炼又失败了,郁结于心便走出山洞去赏着今日的上弦月,那人伢子趁人着迷时从后方悄悄逼近他,试图将一根粗棍子敲在他脑袋上。
      他自然发现了这不轨行径,若是以前他杀了便杀了,可此番,他不想孽债又无端往上平添一笔,所以,他只是言语厉声警告一下,用小石子打了人伢子手上的麻经,棍子落地声清脆,吓了人伢子一跳。
      本以为这样便够了,可脚步声不一会儿又逼近了,逼得许衔青不得不压着火才能把人结结实实打一顿,可下一瞬,从旁不知哪来的一双手将破布麻袋一下套在他的脑袋上,布袋里有迷药,他一下子吸入了不少,一时之间只感觉身上松软无力。
      许衔青:……
      以前他倒是能把毒给逼出去,可现在能控制自己尚有意识便已竭尽全力,甚至身上出了一层虚汗。耳廓内说笑的声音隔着一层水,他处在水面之下,听不清、也看不清,有棍子打在他身上,他动不了,那人似乎只是为了试探,很快就停了。
      “大哥,他他他……可是个大男人啊。咱抓的不都是少男少女,是不是……是不是把人给给……给放哎哟!”
      那疤眼男一拳锤在人脑袋上,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没点眼力劲儿的东西,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没有,这荒郊野外的大好时机,咱们蹲了十多天都没见过什么人来找他,他人都抓到了你还敢把人给放了!”
      “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那上京里的达官显贵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来一点野蔬咸菜解解腻,他值多少价你还能不知道吗?何况他的样貌,嘿嘿嘿……”
      “这个数……可都不止!”疤眼男比了个数,引得结巴男两眼发光,眼神发直,双腿发软,他似乎从没见过那么多钱。
      “这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一票咱咱咱……可真是干对了!
      “还是大大大……大哥想得周全。”
      “走,咱把人抬上车。”
      “好的,大哥。”
      “你抬他脚,我抬他手。”
      “大……大大哥,这这这……人看着看着瘦瘦……瘦得皮包骨,咋这重嘞。”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疤眼男也抬得吃力,脸红脖子粗,但还是鼓劲儿:“等干完这一票大的,咱们去上京也逛逛,吃香的喝辣的,玩女人。”
      “吃香的喝辣的,玩……玩玩女人!”
      “大哥英武!”
      “那是。”

      许衔青再次转醒,是被周围灼热的几道视线盯醒的,他的顶上围了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少年,其中七八岁的女孩子居多,男孩子更瘦弱一点,只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光景。
      他一个大男人处于一群小孩子中间,倒显得奇怪了。
      他睁开眼眨了眨,将所有人都巡视了一圈,底下是哄暖的稻草,每个人身上都暖乎乎的,只是不少见衣物底下的血痕,想来人伢子也没少打她们。
      “怎么都盯着我,难道不想说点东西,会说话吗?”
      于微左看右看都等不来人说话,只好鼓起勇气第一个开口:“她们都不敢说,会打我们,我们痛,不敢说。”
      于微是女孩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其中最普通、平凡的一个,虽然小,但口齿却清晰,逻辑也对。
      只有她不是被抓过来的,是她们之中唯一被卖过来的。她被打得最多,留在人伢子身边也最久。
      可也只有她,敢一次又一次地带着人逃出去,还能活下来。
      “嗯。”
      许衔青轻声答应,却仍旧不感兴趣,她们想让他救,可他为什么要救?他不需要因缘善报来渡他,他只知道生死有命。
      而命,是挣过来的。
      他在等,等身上的药劲儿全部过去。
      于微寄托了全部人的希望,就连她自己也希冀着,或许,或许这次真能……
      她从胸前的衣服里拿出油纸,打开,里面包的只有几块干瘪、碎掉的黑饼,不知道原材料是什么,但看着都难以下咽,那油纸原先也不知包的是什么,皱巴巴的,表面是一道又一道大小不一的指痕印子。
      但仅有的这些,也是她们仅剩的一点粮食了。
      于微本想用手把人推醒,但一看自己的手黑得成炭,又犹疑了,她指使她们之中最漂亮最干净的那个把人推醒,那小孩虽不情不愿但迫于众人期望的压力,只好轻轻扯了人的袖子,但似乎害怕他会打人,很快就松开了。
      “我,我害怕。”她说得唯唯诺诺,声如蚊呐,于微知道她胆小,但还是被她胆小的程度所震惊到。
      你碰都没碰到,怕什么。
      于微还想支使其他人,但没一个人愿意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可还没触碰到,就听到那人的拒绝,她只好悻悻地收回。
      “别碰,脏。”
      被嫌弃了。
      唉,虽然她自小听过了无数比这还要伤自尊的话,甚至大多都是些侮辱人格的脏话,可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大的落寞和失望。
      这是人伢子去往上京的最后一个窝点了,出了这道门,她们就真的只能认命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
      于微抬起头,有些惊讶,闭着眼也能看见她手上拿了东西?
      “一点吃的,你想吃吗?都给你。”
      许衔青直起身,接过那油纸,修长匀称的指尖捻起一块碎渣,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吃完了所有。
      她们都能清楚地听见许衔青口腔里漫长而折磨人的咀嚼声,还有周围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她们都很饿,人伢子总不给她们吃饭,害怕她们吃饱了就想跑。
      不吃饭没力气,就算跑了也跑不了多远,她们总会被抓回来。
      抓回来打一顿,饿几天,人怕了也就不敢跑了。
      见许衔青吃完了东西,于微上去试探着问:“你吃完了,可以和我们一起逃出去吗?”
      “有你的帮忙,我们逃走的概率会大……大一点。”
      她没有说救她们,她说的是一起,她知道等不来结果,她一直都知道。
      于微害怕他不答应,手心上都急得冒出了汗,可许衔青却总是慢悠悠的,说话慢、做事慢,哦,东西吃到嘴里倒挺快。
      “好。”
      “!”
      就……这么简单?简直做梦一样。
      于微认真地观察他眉眼间说笑的迹象,可惜没有,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为什么?”她忍不住。
      许衔青:“因为你。”
      于微诧异:“……我?”
      “你拥有一件我一直追寻,却永远都拿不到的东西。”
      一直追寻,却永远都拿不到?她呼吸放得更轻更缓了些。
      “那是什么?”
      许衔青:“一种我曾经拥有、现已失去,而且永远都追不回来的东西。”
      “你可以猜猜?你们都可以猜一猜,猜对了,我就把谁第一个送回家。”
      许是一个人待久了,欻然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室,他也有了逗弄的心思。
      “是岁月!”
      “不是,再猜。”
      “是人!你爱的人!”
      “想法不错,再猜。”
      “是家!你家破人亡了。”
      于微锤了那男孩一下,男孩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她焦急想解释些什么,许衔青只是摇摇头:“不对,虽然我的确家破人亡了,可那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再猜。”
      “你的答案呢?”
      许衔青问上她,众人的眼光都看向她,她的脸憋红了,只是脸黑看起来不明显。
      于微想了想,带着点怕说错的无措,嗫嚅道:“是……心。”
      许衔青垂下眼:“继续。”
      于微得到鼓励,见无人打断,到后面越说越顺。
      “你年轻时的梦想和现在的梦想是不一样的,最初的时候,你想得很简单,就算失败了你也不会气馁,而且成功了它在你心中的分量也不会很大,顶多就是一段回忆,甚至回想的时候你根本就不会记得它。”
      “可越长大,你求得就越多、越杂,甚至开始要求每一次都要成功、都要圆满,所以你的心变了。变得不堪入目,变得俗不可耐,变得再也回不到当初。”
      “所以是你的心,对吗?”
      她希望自己是对的。她看见许衔青凑过来,扑哧一声笑了。
      “当然不是。”
      “可你……”
      “睡吧,”他躺下,闭眼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我明天就带你们走,多休息会儿,不然没力气赶路。”
      众人听见这个消息自然高兴,也当然不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于微虽有些在意,但她认为这是他的事,既然他说不算,那便不算吧。
      每个人的追求都是不同的,她追求的就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心。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

      ——于微不是微小的微,是微笑的微。

      待身上的迷药劲儿全部过去,许衔青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他没有惊动周围睡得正香的小孩,借着门缝里射出来的一点月光,他一步一步踏得很实。
      他来到门边,说是门,实际上说是一个小窗口,窗口设在她们顶上,就连他也得踮着脚才能够着从缝里伸出来的杂草,缝隙不大,一块大石压在门板上,他试探着去推,纹丝不动。
      果然,还是不能靠蛮力。
      “你想去哪?”
      于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也是想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她站定在许衔青身边,抬眼望了望那唯一的出口,又垂下头闷闷不乐。
      “其实刚开始门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小锁,某次我趁他们不注意偷了钥匙,还没开始解锁他们就发现了,再后来锁就换成了石头,我们力气又小,从来没推开过。”
      “你能推开吗?”
      许衔青回答得很快:“不能。”
      他的手筋被人挑断,除了一些三脚猫功夫,力气比她们也大不了多少。
      于微再次垂头丧气,有些狐疑起来,找他帮忙究竟是不是对的?
      瞧他身形也不算壮硕,手也修长秀气,就连脸也白白净净的,虽然身上的衣服只是最次的黄麻布衣,可浑身显出来的气质就不似一般。
      怕不是哪家落魄的公子被人伢子虏来了。不过,若他的身份真的不一般,遇见这种状况怎么就一点都不慌呢。
      “托你办件事。”
      于微点点头。许衔青从胸前掏出一只木瓶,递给她。
      “明天如果我又被迷倒了,你就趁他们不注意给我喂一粒药,如果事态紧急,就喂三粒。切记,不要喂多。”
      于微打开塞子,细瓶口里飘出一股异香,“这是什么?好香。”她有点不舍地将木塞塞住,开心地评价道:“闻起来比糖丸还香。”
      “我自己炼的丹药,可以解毒。”
      “你竟然还会炼丹!好厉害。”
      “如果我喂多了会怎么样?”
      许衔青面色不改:“会死。”
      于微:“!”
      他很认真地对她说:“所以不要喂太多哦。”眼神里却露出一闪而过的狐狸狡黠。
      仿佛身上刚刚接受了重任,于微坚定地点点下巴,小心地把木瓶放入自己的胸口内。
      许衔青对她说:“去睡吧。”
      于微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秘密睡得并不安稳,殊不知许衔青内里蔫儿坏。

      ——哈,真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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