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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捉龙回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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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不好,大雨瓢泼,昏天白日,阴滚的云层似要降下天劫,惊雷阵阵,泥泞的土路不好走马,疤脸男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受惊的马拉回道上。
他们走得是山道,不敢走正路,山道没正道平坦、宽阔,胜在隐蔽,晴日里走顺畅无比,若是有雨,倒是会晚半个时辰,可今天这架势,怕天黑了都走不到尽头。
嘿——,他就奇了怪了,这晨早分明还好好的,连片云都没有,怎么还没过午时雨就下这样大,大得人眼都来看不清前面的路。
疤脸男又一次将马鞭高高举起,狠狠挥下,前方奔跑的两匹杂色马喘着粗气,脾气似乎异常烦躁,似乎也是受了响雷天气的影响。
人伢子心中打鼓,怎的就遇上了这种鬼天气,这时车厢内的结巴男也从内探出头来,他嘿嘿笑着:“大哥,我我我……来帮帮……”
疤脸男向后瞥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一群小孩,目光在许衔青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说:”他们都睡着了?”
结巴男回答:“都都……睡了,我一个一个看……看看过,以以以防万一,还多下下了一道。”
大哥点点头,给他让了一个位子,还把那马鞭递给他。结巴男得了鞭子,倒是神气威风起了,他在车厢内还没什么感觉,一来到车外倒是愈发觉得马蹄声慢,不响,都被急势雨大给掩了去。
他便不要命地一鞭又一鞭打在马屁股上,可马蹄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厚泥杂草,跑起来自然沉重无比,就算把两匹可怜的马给打死也无济于事。
车厢内倒是静谧,众人都睡熟了,各个人的脸色都很安逸,就是任许衔青怎么都想不到的是,那个死结巴怕他中途醒来,给他下药的量都能药死一头牛。
他就算再怎么负隅顽抗,也抵御不了突如其来的眠意。他在结巴男下药之前先咬破了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只是自己炼的丹药本就不是解毒用的,药效发挥的时间自然慢了些。
——真是失策。
雨势愈发大了些,况且落了这么久,竟丝毫不见有减小的趋势,而这里山势又陡峭,天光又不似山外亮堂,很快,他们只能听见细密的雨点与山石、车厢、茅草帽碰撞的声势,这声音浩大、回响天地。
而眼前却伸手不见五指,状似天狗食日。
渐渐地,他们察觉到情况不对,结巴男挥鞭子的频次和气势小了些,疤脸男沉重地凝望着前方,那前方黑成一片的道路,似乎走哪都不对,山道狭窄,马蹄几次三番与悬崖擦边而过。
结巴男有些害怕,但大哥没说停他也不太敢,只是身后一片汗和寒凉的雨水纠缠,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大大大……哥,要要不我们等等雨停。”
疤脸男刚想说好,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来,他们都吃惊地瞪大了眼,只听他急迫地喊,声音在惊雷之中都快撕裂,“停下!!!!”
他使出蛮力攥紧缰绳想让自己的马停下,可终究是为时已晚,山体路滑,碎石路窄,巨石砸落,两匹马自是逃脱不了砸成一摊肉泥的命运。
时间在眼前逐渐放缓,慌乱之中,结巴男叫了一声大哥,只是尚未说完,他也一头撞上落石,头破血流。
这一车厢顺势往前栽去,车厢里的众人失重了一瞬间又向后砸落,只是一边的车毂碎裂,车厢偏移,一半落在了悬崖之外,摇摇欲坠,惊心动魄。
只期望车厢里的人醒来不要忙乱了身体,惊惶失措,不然便是在给死亡加速。
疤脸男忽然从昏迷中惊醒,天还是看不清,雨依旧很大,只是在黑暗中他警觉到一丝危险。
他不敢乱动,只是失血过多,不住地发抖。
一把寒刀搁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想呼喊,可闪电的光辉映出了眼前人的模样,惊呼和求饶一下子停滞,只有嗫嚅的口形在说一个字。
“——妖。”
眼前的蛇妖只化出了人身,他的头还是蛇头,脖子很长,墨绿色的蛇鳞显现出阴冷的情状,他手起刀落,直接给人抹了一层血线。刀尖见血,蛇信子不断地吞吐,陆野再次转刀,将刀上血甩净。
“人死了。”关昭一脚踩爆了结巴男的头,“一开始就没活着,可惜了。”
她掀开马车帘,利齿尖牙在微笑中显现,她不似陆野那样明目张胆,敢以原形示人,只是兴奋时总压抑不住身上浓厚的妖气。
她侧身让开一道口子,让陆野看得更清楚些,“收获颇丰!”
关昭捏上许衔青的脸,看着看着蓝灰色的瞳孔便皱缩,她的指甲有些痒,想要刺破他的脸。
陆野凑上前来,刀插在许衔青的脸侧,割断了他的几根发丝。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神中是和关昭一样的贪婪,他应承她的话,“是啊,这些人,献上去可值不少东西呢。”
话刚落地,他的身形就开始抽长、扭曲,衣服逐渐化为蛇鳞,他的身躯逐渐变大,直到扩宽到山路容不下更多,他才停止生长。
陆野:“把他们搬上来。”
关昭拔下那刀,身上的每一片蛇鳞都在痒,她扭着脖子打商量,每动一寸身上灰色的蛇鳞都若隐若现。
她捏着车厢前驱,狠抬上陆野脊背,自己跳到车厢上方,对他说:“下次我也要来,你不许和我抢。”
陆野扭头看她,没有正面回答,关昭自是当他答应了,笑得一口尖牙久久收不回去。
蛇妖身躯庞大,行走时自是横冲直撞,眼前一阵闪电,照亮了前方巨大的岩体,却无人减速,本以为两败俱伤,他们却径直穿过,那状似真迹的只是一幅虚假的幻象。
这石洞隐秘,非常人能找,洞中虽无雨势,可阴湿寒冷的情况只会更甚。
陆野和关昭一路疾行,洞里的众妖只得纷纷开路,山洞里自相残杀吞吃妖丹者不在少数,可陆野关昭不在其列,他们跟着大王一起修炼,对吞吃妖丹进阶一事,从来不感兴趣。
不过对洞里的妖怪从未有什么令行禁止,过得倒是比较自在。
终于到了大王休息的地方,两只看守的小妖受了禁制,眉心上一点蛇纹,它们拦下行进的两人,武器差点撞上陆野的头。
他的眼神暗下,乖觉地缩小化为人形,只是仍旧执拗,不愿舍弃蛇头。
为此,关昭怒评:“迂腐!”
两人鞠躬作揖,齐声说:“陆野求见。”“关昭求见。”
“请大王通行。”
两小妖眉心上蛇纹一闪,雌雄莫辨的声音便从中传出:“进来吧。”
关昭本想叫人一起把人拉进去,可那死蛇只顾自己轻快,竟不管身后一车厢子人,关昭气得跺脚也没法,只得认命拖着累赘跟进去。
——总有一天找到机会扒了你的皮!
关昭舔了舔锐利的牙尖,将舌头戳了一个血洞,血腥味漫溢口腔,她兴奋又异常,四肢和眼球逐渐兽化。
陆野自是发现了身后这个精神残疾的动作,不过事不关己,他也不甚在意。
——野蛮!
本以为山野精怪不懂室内装潢,没想到这里的大王还挺有自己的眼光,什么上等的绫罗绸缎、锦衣玉器、珠玉环佩,竟是平铺缀满了这一方小天地,顶上几颗夜光石和下方金器玉石交相辉映,光影变幻,只听几声珠落玉盘的清脆,一条强壮却灵活的蛇妖从中蜿蜒而出,她那凌乱的头发上堆砌了不知多少簪子珠宝,衬得那一张姣好的面容添了一丝疯癫的邪魅。
大王没有化出双臂,她喜欢用自己的尾巴来装扮自己。只是蛇身上只有一颗人头,人眼看去总会有些诡异。
大王悠悠的尖嗓在洞穴中回荡,靠得近了,才发觉她的右半张脸如被烈焰炙烧过,右眼浑浊,中心点缀一个小红点。但她的眼眸本应是火红色的炼狱。
“大王。”两人齐声说。
玉镜游走在两人中间,时而挂在陆野身上盘旋而上,时而又去往关昭肩侧往她的耳垂吐吐蛇信子。
两人俱不敢动,只觉得大王触碰过的地方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冷意。
她仔仔细细地嗅闻了两人,趴在关昭肩头,舒畅地喟叹:“多香的人味儿啊。”
“看来你们这次抓了不少人呐。”
“多亏了大王高明,我们才能借着雨势略施一点障眼法。”
原本磋磨陆野的蛇尾转而点了点关昭的颊侧,“还是你会说话,哪像你那哥哥,三句话就回一个字。”
陆野:“……”
玉镜用尾尖掀开帘子,懒洋洋地越过关昭想要看看这次虏过来的货色。
这个太黑,这个太脏,这个太瘦,这个太胖,这个太丑,这个……这个太老。
还是这个好,肥瘦刚好,身材匀称,灵魂纯洁,长得也还可以,吃起来肉嫩。
被玉镜挑中的这位就是那胆小如鼠的小姑娘,可怜她第一眼就被妖怪相中,成为口中粮。
她一个一个挑拣,拨去压在许衔青身上的小东西,直待看清底下人的脸,她便怒不可遏地用蛇尾倒吊起这两个蠢货。
她从车厢内钻出来,声音也不再尖细,逐渐浑厚起了杀心,脸上生刺鳞。
“两个蠢货!他是哪来的!”
关昭哪知道许衔青是哪来的,他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她还仔细搜过、闻过了,顶多会一点修仙入门的锻体功法,和修仙者的区别大了去了,大王怎么会这么生气?
蛇尾将他们的身体越缠越紧,关昭只好回应道:“大……王,那马车我们观察了一路,不……不曾见过有什么人中途施法,何况,您不是设了山阵,有任何修仙者踏入您都会察觉的吗?”
玉镜将关昭甩出去,在洞内砸下一个大坑,扑簌簌地珠宝石块纷纷掉落,关昭吐出一口血,眼神昏沉。
洞外嬉戏打拼互吃的小妖怪们听见这动静,立刻四散做鸟兽状。
即使她已经受伤,但玉镜依旧不打算放过她,蛇缠的动作愈发的紧,陆野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错位的声音。
陆野:“大王!还请您放了关昭一马。”
玉镜眼神一厉,将人扔下,顺尾在自己的鳞片上剥下一块鳞,熔火淬锥,直指陆野。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陆野竖瞳,细锥离他的眼球只有分毫,他却不敢闭上。
“大王,不知我们兄妹二人有什么错!”
错?
他们有什么错?
玉镜忽然癫狂地大笑,将锥刺一举扎进陆野的脏器处,缓缓向内推,脖子上缠绕的力量愈发得使劲,陆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大……王!”
玉镜忽然松了手,饶了他一命。只是心中郁气压不下去,竟试图在一片混乱中用身体砸出一片废墟。
“他是谁?他是谁!”
玉镜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将自己的山洞砸个稀巴烂。
陆野摔在一地五彩的碎珠子中间,将插入心脏处的锥子向外推,胸前很快就泅了一块暗色的血迹。
他本想起身,叮铃咣啷间飞来三根金簪定住了他的衣服,他身子一僵,只好继续跪着。
可腿刚挨着地,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就把人给拎了起来,玉镜的指甲锋利如刀,一根根缓慢地折磨着他,将他的皮与肉在手下剥离。
“嗬……嗬……”
陆野痛苦地挣扎,分明看清了大王眼中的恨。
“他是谁?你说他是谁?!我半步成仙一步登天,就因为我是妖,全毁了,全都毁了!”
“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趁我大劫将至,将我洞府内一众姊妹兄弟一网打尽,我的眼睛!”她用法术去修护脸上龟裂的创伤,可只要自己的术法一靠近,那伤痕处就开始发亮发烫,鳞片剥落,实在令她痛苦难忍、焦灼不堪。
——她怎能不恨!
蛇瞳变竖,头化原型,掉落一地金银秀珠。
玉镜吐出肥厚的蛇信子,舔舐陆野的脸颊,经由毒液抹过的地方,散发阵阵臭味,腐蚀出底下鲜红的肉质。
她那无机质的眼珠缓缓移动,盯着陆野:“你说,他是谁?”
陆野捏紧了玉镜掐着他的手臂,抿唇不语。
关昭这时从坑底爬起,因维持不住人形,下半身已化为蛇身,蓝灰色的鳞片上沾了不少灰尘,倒显得她可怜兮兮的。
可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修士!就算他是修士,他的内丹已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
玉镜没有回头,直接用蛇尾掐着人的脖子。
陆野:“……”这个蠢货!
眼见关昭骨头错位的声音听得人牙酸,陆野只好补充:“大王!”
见人的力道有所缓和,他继续道:“我妹妹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那个人先前我们再三检查,手腕脚腕俱有疤痕,想来早已被人挑断手筋脚筋,您可以先去探探那人的虚实再来定我们的罪,届时,若真的引来了修仙者,我们自会奉上妖丹!”
见人还在犹豫,陆野再怎么沉闷的性子也开始急了。
“大王——!”
玉镜再次化为人头,只是头发顺滑如泼墨披散,她终于舍得放下奄奄一息的关昭,陆野见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玉镜将尾尖悄悄探入车厢内,眼神如有实质,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似乎对往事的记忆仍有深厚的惧意。
见人久不动作,她才终于环着腰把人丢出来,丢在一堆金银珠玉上,许衔青簪好的木簪子脱落,些微浅淡的长发一缕一缕垂下,他的神情宁谧,唇厚而眼尾上挑。
玉镜戳了戳他,又戳了戳他。很是气恼他为什么不醒。
陆野见人又要发怒,急忙解释:“他体内有迷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这不是正趁了您的意,你正好瞧瞧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玉镜见他说得在理,便解开许衔青的护腕,拎起人较为苍白的手,细细察看,一惊一乍,确是如陆野所说,那原本滑腻的皮肤上增生了颇为难看的肉红色疤痕,似乎是有人想在他的手腕上种些什么,刀口钝器,看来挑断他手筋的人不想让他好得太快。
玉镜不用再看其他的四肢,她现在就想知道,许衔青的内丹是不是真的没了。
她用鼻子闻着许衔青身上的气味,虽然她没有闻到仙法的气息和他力量的来源,可他身上确是有某种令她生厌的味道,这味道她太熟悉了,甚至一想到他就恨不得杀了他。
江守墨!他身上有江守墨的气味!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肯定……
“你……你想干嘛?!”
许衔青扯着自己的腰带汗颜,他才刚睡醒,怎么就有一只妖要来扒掉他的衣服。
玉镜直接吓得后撤,她贴在地上,耳鳍发出威胁的震颤,高频率的挥动,她紧盯着许衔青的一举一动。
许衔青自是不知道那妖闻着他身体上江守墨留下的最重且最大的禁咒扒去,那里的气味当然最浓,自然是因为腰腹上巨大的重明鸟纹样是用江守墨掉落的每一根羽毛刺上去的,这项浩繁的工程简直是让他生不如死。
将自己仇人的血永远烙在自己的身上,还是那么私密的部位——一侧的大腿根沿着鸟羽展翅向他的腰腹,重明鸟伸长的脖子上一圈岔开的彩色翎羽几乎横亘他的整个腰身,而鸟的重瞳只有在他受伤时才会睁眼。
他身上的禁咒不是别的,蔓延开来的全都是江守墨的羽毛缠绕。
那个死鸟真的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哪有人会在别人身上雕下自己的自画像!
——可恶至极!
许衔青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他抓一手金玉,底下的竟然是一座山堆,抬眼再见陆野狼狈的模样,还有玉镜龇牙咧嘴的样子,从旁似乎还有一位奄奄一息的妖怪。
看这里惨烈的情态,他们刚刚应该是打了一架。可自己又是怎么惹到他们了?
不明所以。
玉镜见他神态自如,捏碎了手底下的玉碗,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许衔青!”
他被叫的眉头一跳,暗道不好,这妖竟认识他。
坏了坏喽,以前欠的混账事儿,真是把把都要找上门。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好好去学个八卦周易,出门都要给自己算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