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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纪念日的裂缝 ...

  •   阳光是慷慨的泼洒。午后两点多,澄澈的金色光柱透过市中心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倾泻在光洁的核桃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明亮的暖色区域。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地上下翻飞,构成一幅无声而忙碌的生命图景。空气里,新鲜的咖啡豆被深度烘焙后的醇厚焦香,与烤箱里正在进行的某种烘焙试验散发出的、黄油焦糖化特有的甜腻暖香,微妙地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带着烟火气的甜蜜氛围。
      客厅一侧的照片墙,像一个鲜活的时间博物馆,无声诉说着七年光阴的足迹。上面钉着的,是张诺楠和苏钰一路走来的印记:高中校运会上,两人穿着肥大的运动服,苏钰刚刚冲过终点线,回头朝着镜头外的张诺楠得意地挥舞着奖牌,阳光下汗水晶亮;大学毕业旅行在雪山之巅,她们裹得像两只臃肿的熊,冻得鼻头发红,却对着镜头傻笑得肆意,身后是绵延起伏的皑皑雪峰;苏钰入职那家声名显赫的跨国投行第一年,拿到远超预期的年终奖,她兴奋得直接扑过来挂在张诺楠脖子上,抱着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照片定格在张诺楠仰头开怀大笑、苏钰脸颊紧贴她头发、眼角眉梢全是飞扬神采的瞬间……每一帧都凝固着过去的幸福和温度,仿佛穿越时空的无声低语。此刻,它们却在金色的光影里,隐隐散发着一种哀而不伤的、对即将到来的破碎的预见性讽刺。
      苏钰哼着一首不成调但节奏轻快的流行歌谣,纤细的身影在开放式衣帽间里忙碌着。她刚从烘干机里抱出满满一筐热乎乎、蓬松柔软的衣服。明亮的顶灯洒在她带着健康光泽的肌肤上,将她弯起的眼睫、专注的唇角都镀上了一层柔光。她动作麻利而带着一种享受生活的轻快:抓起一件张诺楠偏爱的运动风纯棉T恤,熟练地抖开、对折、抚平褶皱;拿起一条自己新买的丝质半身裙,小心地沿着缝合线叠好,生怕留下一点不该有的折痕。敞开的衣柜里,泾渭分明地悬挂着两人的衣物。左边,张诺楠的区域,是整齐划一的利落——成套的深色或米灰色高级羊毛混纺职业套装,挂得一丝不苟;几件质地优良的羊绒衫和简单大方的衬衫;最角落里,是几件设计简洁的运动服和卫衣,是工作之外难得的柔软痕迹。右边,苏钰的世界则色彩斑斓得多——精致的醋酸面料连衣裙带着优雅的垂坠感;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裙透着职场的锋芒;真丝衬衫柔顺光泽;浪漫的法式碎花半裙洋溢着青春的恣意。
      “诺楠!”苏钰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兴奋,在衣帽间和客厅之间形成一条活力的通道。她举起一件崭新的男款休闲衬衫——是极其温润耐看的浅蓝细纹法兰绒面料,肩线笔挺,做工精良。“喏,这件!上周我们逛街时我偷偷给你买的新衬衫,就挂在这呢!你还没穿过!”她捏着衣领拎着衬衫,快步走到客厅与衣帽间交界处,朝着深陷在宽大舒适沙发里的人影晃了晃,脸上洋溢着期待的雀跃,双眼亮晶晶的,“亲爱的,明天周一,你穿上它去上班给我看看呗?以我卓越的品味担保,这件一上身,帅度绝对爆表!迷倒你们全公司的男男女女!”她故意眨眨眼,语气是带着夸张的骄傲。
      宽大的沙发温柔地包裹着张诺楠的身体,但她坐着的姿势却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像一根虽然被安放了位置、但内部结构却绷得死紧的弦。她的目光是放空的,直直地钉在身前的低矮玻璃茶几上。
      茶几上,摊开着一本封面极简的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目光锐利的白人男性,全球芯片巨头的最新一任CEO。杂志内页关于某个技术革新项目分析的复杂图表在她眼中模糊一片,那些代表着市场波动曲线的走势图线条,仿佛变成了纠缠扭曲、带着倒刺的荆棘,疯狂地生长、蔓延,最终和一份冰冷纸片上的字迹重叠:
      ……肝脏、腹膜后淋巴结转移……
      ……预后……
      胃里像有一块顽固的冰疙瘩,沉沉地坠着,又像被无形的针不停地戳刺,间歇性地、尖锐地提醒着它的存在。而心口那份重量,远超物理的界限,几乎要将她胸腔里的空气挤压殆尽,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短促而费力。这份沉甸甸的重量,被深深藏匿在背包最深处那个隐蔽夹层里,像一个在黑暗中无声滴答作响的倒计时器,每一次“滴答”都震得她灵魂深处嗡嗡作响。苏钰悦耳的话语穿透过一层无形的、黏稠的隔音壁传来,字句能听到,但那飞扬的情绪和期待的活力,却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且与她隔绝的时空。
      “嗯?”苏钰的声音在瞬间变得清晰,带着不满和担忧,几乎在耳畔炸响,“张诺楠!”紧接着,一片阴影挡住了洒在张诺楠身上的一半阳光。
      苏钰已经走到了沙发前,微微俯下身,脸庞近在咫尺,那双平日里盈满神采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认真地探究着她明显魂游天外的状态。好看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川字。“喂!”苏钰伸出右手,带着室外阳光残留的微凉和自身温和体感的手指,直接贴上了张诺楠微微汗湿的额头。动作快得像某种条件反射。指腹下的温度让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里那份担忧彻底压过了之前的不满:“你搞什么啊?我喊了多少次了!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她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额头上轻轻挪动了一下感受着,“也没发烧啊……你最近怎么回事?是工作太累还是……怎么老是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失魂落魄的?”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额头肌肤相触的微凉触感终于穿透了张诺楠厚厚的心障,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她自我构建的幻梦泡泡。
      “啊?”张诺楠如同受惊般一个激灵,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涣散的瞳孔像是被强光照射,终于艰难地凝聚起焦距,直直地对上苏钰那双近在咫尺、写满了疑惑和担忧的清亮眼眸。真实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带着苏钰特有的气息,让她心口那沉甸甸的感觉瞬间变成了另一种更尖锐的刺痛——一种混杂着爱怜、愧疚和被现实狠狠鞭挞的痛。
      “没……没什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像是许久未用的齿轮突然转动,带着生涩的摩擦感和不易察觉的哑意,“刚在想……”她飞快地转动大脑,想抓住一个能应付过去的理由。目光扫过茶几上的杂志封面,那个严肃男人的脸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她。混乱的信息碎片中,某个芯片项目中遭遇的巨大挫折清晰地跳了出来。“……项目上的一组关键数据……模型推演了好几次都卡在同一个BUG上,下周截止日眼看就要到了,有点头大……”她尽力让尾音听起来轻松一点,甚至试图牵动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为工作烦恼”的、司空见惯的表情。但那肌肉的牵动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显得僵硬而勉强,眼神深处那来不及完全掩去的空洞和沉重,如同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缝。
      苏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聪慧的眼眸像精密的探照灯,瞬间洞悉了这份仓促掩饰下的漏洞百出。芯片数据?是的,张诺楠最近确实在做一个棘手的项目,压力山大。但眼前人这种状态……绝不仅仅是工作压力那么简单。那种眼神放空时整个人散发出的、深切的、几乎将灵魂都抽离的疲惫和无措感……苏钰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即使是在她那个天才导师魔鬼般的课题压力下。苏钰心头掠过一丝阴影,但看着眼前人躲闪的目光和强撑的疲惫,到嘴边的追问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你啊!”苏钰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似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工作压力论”,身体却顺势在沙发张诺楠身旁坐下,肩膀微微挨着她。侧着身子,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张诺楠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亲昵的半环抱姿势。她扬起下巴,刻意让自己的表情重新生动起来,带着一种撒娇意味的娇嗔:“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这个工作狂能不能把你那些高深莫测的芯片数据,哪怕就今天!放一放?” 她凑近了一点,温热的气息拂过张诺楠的耳廓,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小小的雀跃和期待:“亲爱的,别告诉我你真的忙忘了?还记得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她特意拉长了语调,眼神里闪烁着狡黠而明亮的光芒,如同星辰在夜空瞬间点亮。
      “特……特殊的日子?”张诺楠真的愣住了,大脑像被投入极寒冰窟,冻结得一片空白。项目?芯片良率?数据误差?客户咄咄逼人的邮件?止痛药快吃完了需要重新开处方却不敢去医院?父母不知情的电话……无数碎片在混沌的意识冰面上疯狂滑行、碰撞。那份藏在背包最深处、重若千钧的报告单,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猛地烫穿了她所有试图组织的思绪。
      看着苏钰眼中那份雀跃期待的光,一点点被猝不及防的茫然和迅速涌上来的浓重失落取代、覆盖、侵蚀,张诺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狠狠捏紧!
      “七周年!”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个代表她们彼此生命中最重要时间刻度的数字,伴着巨大的恐慌冲口而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狼狈,“纪念日!七周年!对……对不起……” 自责和慌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声音因为急促和心口骤然加剧的疼痛而变得异常干涩沙哑,“最近项目……太赶……太多琐事……压力顶到头皮了……脑袋一团浆糊……”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双手无意识地互相抓握着,像是在徒劳地寻求一点支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道歉变得苍白无力,一句句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沉重。
      苏钰嘴角那点强撑的灵动彻底消失了。她抿紧了唇瓣,线条柔和的下巴微微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将脸偏向另一侧,似乎不想再看她那副失魂落魄又语不成调的模样。那一瞬间闪过的、如同被珍视之物无意丢弃的受伤感刺痛了张诺楠的眼。
      但仅仅片刻。苏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份失落强行压下胸腔深处。她重新转过头来,眼眶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红,却硬生生弯出一个弧度。那不是她平时开怀大笑的样子,更像是一种强装的大度,一种不想在“特殊日子”让气氛滑向更低谷的刻意坚持。
      “哼,念在你这只工作笨鸟确实辛苦得掉毛的份上,本会长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次失忆症发作啦!”她刻意抬高了下巴,模仿着某种威风凛凛的语气,眼中却难掩一丝水光闪烁。话锋一转,她突然伸开双臂,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环住了张诺楠的脖子,将整张脸深深埋进了对方温热的颈窝里。鼻尖蹭着张诺楠睡衣上淡淡的柔顺剂清香和她熟悉的、自己送给张诺楠的柑橘调香水尾调。她的声音闷闷的,从张诺楠的颈窝布料里闷闷地透出来,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委屈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深深依赖:
      “反正……”
      她收紧了手臂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己和张诺楠更深地嵌合在一起。
      “反正有你在就行了。”
      “反正有你在就行了……”
      这轻飘飘的、带着撒娇意味的、本该是世间最温暖信赖的一句话,在这一刻,如同一把淬了剧毒、开满倒刺的冰冷匕首,被一只名为“命运”的巨手,带着千钧之力,“噗嗤”一声,狠狠地捅进了张诺楠毫无防备的心脏深处!
      紧接着,那只手狠狠扭动了刀柄!锋利的倒刺刮擦着每一寸最柔软的心肉,剧毒瞬间沁入四肢百骸!
      “轰——!”
      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尖锐的、带着毁灭性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一直强压在眼眶的热意和酸涩如同沸腾的岩浆,再也无法遏制,轰然决堤!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眼前所有的景象——照片墙上甜蜜的影像、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怀中爱人柔软的发顶……全都化作一片扭曲跳动的光影。巨大的冲击让她身体都随之轻轻一颤,喉头猛地被巨大的悲怆感堵住,几乎无法呼吸。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求生反应,在那声呜咽冲破喉咙的前一秒,张诺楠猛地伸出双臂,用力到指节泛白地回抱住了苏钰!她将自己的脸颊狠狠埋进苏钰带着温暖香气的颈窝里,贪婪地、拼命地汲取着那具温热身体散发的气息和触感。这是溺水者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身陷地狱唯一感觉到的人间温暖。
      “……” 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悲伤和哽咽彻底锁死,只能发出细碎的、极力压抑的气音。苏钰柔软的身体、温热的体温、稳定而令人安心的心跳……是她此刻抵挡无边黑暗的唯一屏障。手臂的力量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苏钰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让这具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为这具正在被癌细胞疯狂蚕食的躯壳注入一丝活力。
      同时,胃部深处那股顽固的、冰冷的刺痛感也在悄然攀升,与心脏那撕裂般的痛苦遥相呼应,提醒着她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残酷战争。这份生理与精神的双重剧痛,几乎要让她在苏钰怀中昏厥过去。
      苏钰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体的轻颤和瞬间加重的拥抱力量,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含糊地问:“喂?抱这么紧……感动成这样?被我一句话就收服啦?”
      张诺楠无法回答。她只是更深地把脸埋进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这个拥抱,同时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翻江倒海的情绪、灭顶的绝望和那如影随形的锐痛,死死地镇压在躯体的最深处,不让一丝异常泄露出来。只有微微抽搐的肩膀肌肉,暴露了这份强忍的巨大代价。
      夜,终于彻底深沉下来。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依旧,车流如织,但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内,属于她们的温暖小世界里,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
      卧室里一片安谧。经过一整个下午的精心准备和晚餐时苏钰努力营造却始终难掩微妙的气氛,疲惫感最终还是裹挟着两人沉入了梦乡——或者说,是苏钰沉入了梦乡。
      她终于安静下来。身体侧卧着,面朝向张诺楠这边,一只手臂还无意识地搭在张诺楠的腰侧。呼吸均匀、绵长而温热,拂过张诺楠的下巴。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吝啬地洒下一小片银辉,落在她宁静的睡颜上。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道美好的弧形阴影,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陷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之中。卸下了白天所有的精明、活力与那刻意为之的活泼外衣,此刻的她,像一件无瑕的艺术品,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近乎圣洁的纯净感。
      张诺楠却睁着双眼,如同两粒落入深潭的石子,在黑暗中定定地、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刻入她骨髓的脸庞。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每一根睫毛的弧度、每一寸皮肤的肌理,都拓印进自己即将永眠的灵魂里。指尖,始终保持着微小的颤抖幅度,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停留在距离苏钰温暖脸颊肌肤不到一厘米的空气中。她渴望触碰,渴望感受那份真实的温暖与生命力的搏动。但每一次指尖想要落下的冲动,都被心底深处涌起的巨大恐惧硬生生制止——她怕自己的触碰会惊醒这短暂的安宁;她怕指尖的冰冷会泄露自己身陷寒渊的秘密;更怕那份深重如海的悲伤一旦触及了这温暖的热源,便会彻底失去控制,决堤奔涌。
      最终,那颤抖的指尖只是徒劳地在微凉的空气中,沿着苏钰脸部的轮廓,描摹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充满刻骨眷恋的圆圈。指腹下的空气,仿佛也沾染了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
      窗外的月光似乎移动了一点位置,照亮了床头柜的边角。在那片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床头柜没有关拢的抽屉缝隙处,一块白色的铝箔板边缘折射着一点刺目的、冰冷的光——那是她藏匿在深处的止痛药。几颗小药片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它们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隐秘的角落,像几粒预备为灵魂注入片刻麻木的毒糖果。
      不知看了多久,或许时间失去了意义。巨大的精神消耗和对身体疼痛的持续忍耐,让张诺楠的神经如同绷得过紧的琴弦。她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来。动作轻微得没有带起一丝被褥的响动,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灵。赤着的双脚踩在木地板上,瞬间传来冰冷刺骨的触感。脚底的冰凉感一直蔓延到脚踝、小腿,如同踩在一片覆盖着薄冰的湖面上,每一步都带着坠落前的不确定。
      她走到客厅,没有开灯。月光惨淡地铺洒进来,勉强照亮家具的轮廓。客厅里还残留着晚餐时试图烤制却最终失败的蛋糕留下的焦糊气味,在夜色的包裹下,显得格外突兀而颓丧。那只黑色的、曾承载着最沉重秘密的双肩背包,孤零零地放在玄关的矮凳上,在月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蛰伏着,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张诺楠在背包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死寂地望着那黑色的轮廓,似乎穿透了那厚厚的皮革阻隔,看到了最深处夹层里,那张薄薄的、宣判了她命运终极走向的纸片。它像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在她面前无声地张开黑暗的巨口,散发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许久。久到脚底的冰冷几乎冻僵了她的血液。
      最终,她没有去碰触那只背包。
      黑暗中,只有饮水机微弱的指示灯亮着幽绿的光。她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走向水吧台,在冰冷光滑的吧台面上摸索到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手指僵硬地打开水龙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杯底,溅起细小的水花。接了大半杯水。
      冰冷的液体滑过她同样冰冷的指尖。她端着那杯水,重新走回月光明亮些的窗前。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海,炫目得有些虚幻。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那片流动的光影。
      右手探入口袋——口袋里是她傍晚时悄悄取出的几片止痛药(不是抽屉里仅剩的那些)。菱形的白色药片被指尖捻了出来,在掌心散发出微苦的、带着一点化学甜味的气息。
      她将药片送入唇间。
      然后,猛地仰头,将那大半杯冰冷的水一饮而尽。
      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灌入喉咙、冲进胃袋,让胃部那一直潜伏的绞痛骤然活跃了一下。但那感觉转瞬即逝。
      药片混着冷水滑入食道。冰水带来的刺痛感,很快被一种熟悉的、短暂的麻木感覆盖,开始向四肢百骸弥漫,渐渐裹住了心脏那撕裂般的剧痛,也压制住了眼底灼热的液体。但这麻木底下,那绝望的深渊依旧存在,那撕裂的伤口还在无声地、汩汩地涌流着看不见的鲜血。她只是在上面,徒劳地覆盖了一层薄而脆弱的冰。
      她将空杯轻轻放在窗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月光在那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上折射,如同冻结的泪痕。
      张诺楠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虚假繁华的光海,目光沉沉地重新投向那扇虚掩着的、透出苏钰睡梦热息的卧室门缝。
      仿佛在凝视她所能拥有的全部人间烟火,又像是在与自己生命终点倒计时牌上的数字默默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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