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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游乐场的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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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游乐园,被放肆的尖叫声、欢快的音乐声和孩子们纯粹无邪的笑语填满。空气里浮动着爆米花焦糖的甜腻、油炸食品的浓烈香气和汗水的混合味道,构成一幅充满原始活力的画卷。巨大的过山车轨道如同狰狞的钢铁巨蟒,在湛蓝的天幕下蜿蜒盘踞,每一次俯冲都带起一阵高亢、破音的尖叫浪潮,像要将所有的压抑都从肺腑中狠狠撕扯出来。
张诺楠的胃,在一阵阵激烈的下坠感和高速转向带来的离心力撕扯下,正翻江倒海。她紧咬着牙关,任由那尖锐的痛感在身体内部肆虐,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的注意力死死钉在坐在外侧的苏钰身上。她看到苏钰闭着眼,双手死死抓着安全压杆,在轨道到达最高点、视野骤然开阔又随即极速下坠的瞬间,终于破功,发出一串毫无形象、清脆又带点破音的尖叫。
“啊——!”
那叫声在风声呼啸中显得格外放肆、纯粹,带着一种孩子气般的宣泄和极致刺激下的兴奋。张诺楠侧过脸,在飞速变幻的光影和狂风中,捕捉到苏钰脸上那份纯粹到近乎夸张的惊恐,却在眼角眉梢奇异地混合着飞扬的喜悦光芒。那一刻,风将苏钰的长发肆意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像一颗脱离了所有尘世束缚的、燃烧的星辰。一股近乎窒息的、饱含着不舍与心疼的暖流猛地冲向张诺楠的喉咙口。她抬起没有被束缚住的右手,牢牢覆盖在苏钰紧紧抓住安全压杆的手背上,干燥微凉的掌心紧紧包裹住苏钰那因为用力而微微汗湿的温热手指。
“别怕!”她提高音量,试图盖过风声和尖叫,“我在呢!”她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变形,但语气异常笃定。胃里的绞痛在这样强烈的生理刺激下反而被短暂地麻痹了一瞬,身体上的痛苦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击所覆盖——她要尽全力,让苏钰抓住这片刻忘我的、纯粹的快乐,在她们还可以共处的时间里。
过山车缓缓回到站台。安全带和压杆解锁的机械声响起。苏钰的身体有些发软,双腿微微打颤地被张诺楠搀扶着站起身。她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但脸上却是一片放光的、带着些微晕红的狂喜:“天啊!太……太刺激了!刚才我觉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笑得眼睫都沾染了水汽,伸手胡乱地理着被风吹成鸟窝的头发,还不忘捶了张诺楠肩膀一下,“喂!看你刚才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你是不是根本不怕?”
张诺楠牵动嘴角,想回她一个轻松的笑容。但胃部在狂野冲撞后的平静中,那份熟悉的、火烧火燎的钝痛又悄然回归,像一把缓慢燃烧的炭火闷烤着内脏深处。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痛楚压下去,声音里带上点刻意加重的调侃:“怕啊,怎么不怕?怕你叫得把园区警报都招来。”她伸出手,自然地替苏钰将几缕调皮逃出发圈的发丝别回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滑过苏钰微烫的脸颊,心中那团又暖又涩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她需要这种疯狂的刺激来掩盖她生命深处那巨大的沉沦与倒计时。
旋转木马的圆顶像个华丽的穹顶,流淌着舒缓的、如同糖果般甜蜜的八音盒旋律。斑驳的光影透过彩色玻璃顶棚,落在那些栩栩如生、披挂着繁复璎珞装饰的欧式木马上。张诺楠坐在内圈一匹神情温顺的白马模型上,身体随着那悠缓起伏的节奏轻柔摇摆。她侧过头,望着外侧那匹装饰着华丽宝石蓝璎珞的黑色战马上,苏钰像个真正的小公主一样挺直了背脊,一手扶着金色的竖杆,一手朝着场外那些驻足微笑的人群挥舞着,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明媚、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份笑容太过夺目,将周遭柔和的灯光和梦幻的氛围都压了下去。张诺楠的目光久久地驻留在她身上,贪婪地捕捉着这被剥离了所有工作和现实压力、回归到生命本真时刻的苏钰。每一次木马旋转、光影变幻,苏钰的笑容在光线中明暗交替,像一颗在黑暗中发出稳定光芒的恒星,暂时驱散了张诺楠心中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胃部的闷痛依然顽固,但这片刻的宁静和美好,像一道微甜的镇痛剂,缓缓注入她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她忽然无比感激这慢悠悠的旋转木马,感激它给了自己一个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凝望苏钰的理由。
海盗船如巨大的钟摆,从这头高高扬起,又猛地荡向另一头几乎垂直的顶点。苏钰紧紧抱着张诺楠的手臂,整个人被甩得几乎离座,所有的惊叫都堵在喉咙里变成断续的气音。巨大的失重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托着她的心脏,随时要抛入九霄云外!当船体再次猛然回摆、角度陡峭得令人晕眩时,她终于破功,爆发出一连串尖细又带着嘶哑的尖叫!
“啊——!救命啊——!”
这一次,张诺楠没有忍住,在剧烈的摇摆和震荡中,看着苏钰那张因失重和兴奋而五官都快皱到一起的小脸,猛地爆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那笑声发自胸腔深处,带着前所未有的爽朗和一点点纵容的无奈。巨大的生理震荡暂时压下了所有的感官不适,包括那如附骨之疽的疼痛,身体在极致的物理刺激下被迫投入一种纯粹的、短暂的忘我状态。她一只手更紧地扣住苏钰,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前面的横杆,在船体摆荡至最高点、如同要冲上云霄的瞬间,也纵情跟着人群高喊出声:“爽!!!”声音在开阔的空间里回荡,仿佛短暂地挣脱了那个名为“绝症”的沉重枷锁。
夕阳熔金,将西方的天空泼洒成一片浓墨重彩的油画。巨大的摩天轮如同钢铁铸就的巨环,安静地矗立在城市的背景前,车厢外壳反射着金红交错的瑰丽天光。排队的人不少,但张诺楠径直走向了旁边一个特殊的通道——那是为提前购买了“极致体验票”(价格远超普通票数倍)的游客准备的快速通道。苏钰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压低声音:“这个太贵了吧?排会儿队也没关系。”张诺楠只是侧头对她笑了一下,笑意藏在眼底深处,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无法言说:时间,是她现在最昂贵的东西。
独立座舱平稳地向上升去。脚下的城市一点点缩小,如同铺展开一幅流动的巨大画卷,万家灯火由点连成线,再由线交织成片。喧嚣和嘈杂被远远地隔绝在下方,隔绝在脚下这片正在被暮色拥抱的土地。座舱内部一片静谧,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当座舱稳稳地升至那个被定义为“城市之巅”的最高点时,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华灯初上的盛景。脚下是辉煌的灯火海洋,头顶是流云飞霞、色彩变幻燃烧的巨幕苍穹。在一切达到极致的瞬间——自然之壮美、文明之璀璨,似乎都为这一刻做了注脚——苏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侧过身,脸颊因为紧张、激动和夕阳的映照而飞上醉人的红晕,清澈的眼眸如同被浸在酒液里的黑曜石,熠熠生辉,定定地看着张诺楠。眼底深处,那份被喧嚣暂时压下去、又被这静谧高度唤醒的深沉情愫,如同水底的珍珠,清晰可见。她没说话,只是微微踮起脚,凑近,轻轻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紧张得像栖息在枝头的蝶翼,微微颤抖着。
张诺楠的心,在那一瞬,仿佛被投入沸水中的冰凌,融化、升腾、最终只剩下那最纯粹、最滚烫的东西。所有被压抑的悲苦、深藏的不舍、以及对这短暂温暖无限贪婪的占有欲,都化作了决堤的力量。她几乎是有些粗暴地、狠狠地回应了上去。一只手用力扣住苏钰的后脑,将这个吻变得极深、极用力,近乎绝望的缠绵。唇齿间交换的不只是温度,更像是在汲取彼此生命中最后的光亮与热度,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烙印仪式。她要将这一刻的感觉——苏钰唇齿间的清甜气息、她温软身体的颤抖、她热烈的心跳——完完全全地、贪婪地刻进自己正在崩坏的生命记忆里,带进那即将到来的永恒黑暗之中。
车厢在至高点短暂停留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又仿佛短如一次眨眼。
当她们终于因为窒息般的纠缠而微微分开时,车厢已经开始缓缓下降。窗外天边的最后一抹绚丽金红被深邃的蓝靛色吞没,城市的灯火显得更加清晰、璀璨,却也更显疏离。
张诺楠喘息着,额头抵着苏钰的额头,依旧保持着极近的距离,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苏钰气息的空气。她的手臂依旧紧紧地搂着苏钰的腰,手指隔着薄薄的衣物,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短暂满足后的虚脱感涌了上来。她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苏钰温暖柔软的颈窝里,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安全的港湾,只想在这最后温暖的、带着爱人气息的避风港里沉沉睡去,不去想明天。
然而,现实是一只蛰伏的猛兽。
夜幕彻底降临时,她们离开了摩天轮。张诺楠感到一种近乎虚脱般的疲惫和沉重。胃里那团火似乎又在复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但苏钰显然被刚才那个至高的吻点燃了某种持续的热情。她拉着张诺楠走向人潮更加汹涌的美食区,目光在各种香气扑鼻、色彩鲜艳的摊位间穿梭。
“今天玩得太痛快了!我觉得我还能再吃一头牛!”苏钰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家挂着“限量供应——彩虹云朵蛋糕”招牌的精品甜点店,“看那个!网红爆款!每天只卖五十份!我们运气真好!”她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排着队!你去旁边那个档口帮我买杯鲜榨西瓜汁好不好?记得无糖加冰!”她轻轻推了推张诺楠的胳膊。
“好。”张诺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一丝疲惫。她转身,挤出拥挤的人群,走向斜对面那家卖冷饮的档口。夜晚的凉风混着周围食物的油烟味吹来,让她胃里的翻腾感加剧了几分。排队的人不少,她站在队伍末尾,靠着冰柜外侧冰冷的金属外壳,想借一点凉意压住身体内部的不适。她从口袋摸索出手机,解锁,并非是有目的,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转移注意力以抵抗不适感的动作。
就在这时,两条几乎在同时跳出的信息,像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骤然缠上了手机屏幕:
【陌生号码】变态!看到网上的照片了,恶心的同性恋去死吧!全家爆炸!
【陌生号码】XX游乐园?就是XX路那个吧?敢公然搞同性恋?等着被人肉吧!
嗡——
张诺楠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那一瞬间,刚才在摩天轮里晕染开的暖意和满足感,如同遭遇了绝对零度的寒潮,瞬间凝固、碎裂成无数带着锋利棱角的冰渣!
她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野兽般警惕地扫视四周。喧嚣的人群像流动的、色彩模糊的颜料块,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扭曲。她感觉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猎奇、或者如同信息里那般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厌恶!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阴冷,她甚至感觉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喉头猛地一紧,冷汗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而下,顷刻间浸透了内衣布料。
她几乎是本能地,以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手指飞速滑动删除了那两条信息,接着毫不犹豫地拉黑了那两个陌生号码。动作机械麻木,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迟疑的狠厉。做完这一切,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影缝隙,如同两道燃烧着焦虑火焰的探照灯,直直射向斜对面还在排队的苏钰。
苏钰似乎正好在探头张望店里的蛋糕进度,对刚刚发生的阴霾毫无察觉。侧脸在明亮的店铺灯光下,依旧带着刚分享过蜜糖般的餍足和期待。那神情美好得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这一眼,如同冰水浇头,让张诺楠浑身打了个激灵,瞬间从那种被恶意裹挟的应激状态中抽离出来,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是谁?在哪里拍的?苏钰还不知道!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现在不行!至少……不是现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住指尖的颤抖,深深吸了一口冷冽中混杂着食物异香的空气,胃部的绞痛因为这骤然的情绪跌宕而被再次点燃,尖锐得让她微微佝偻了一下。但身体上的痛苦,此刻远不及内心的警铃大作。她强撑着站直身体,脸上僵硬地挂起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等待果汁”的表情,将手机迅速塞回口袋深处,仿佛塞进去一块烙铁。她重新排好,目光却再也无法从苏钰身上移开,心口狂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那灼烧的胃部和冰冷的心脏,在这混乱喧嚣的夜色里,无声地敲响命运的警钟。
买好两杯沁凉的西瓜汁,转身回来时,苏钰正从店员手中接过包装精美的蛋糕纸盒,脸上笑意盈盈,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看!最后一份彩虹云朵!运气爆棚!”她献宝似的举了举手里的蛋糕盒,随即注意到张诺楠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杯没有加冰的果汁(她明明记得说了要加冰),“咦?脸色不太好?累着了?果汁忘了加冰?”她关切地伸手碰了碰张诺楠的额头,“凉凉的,没发烧啊?”
张诺楠飞快地别开视线,像是在躲苏钰的触碰,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份敏锐的关怀,随即又立刻察觉自己反应过度,连忙顺势接过蛋糕盒,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纸盒边缘:“嗯……排得有点久,人太多了……果汁……”她举起自己那杯明显温度不对的西瓜汁,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迷糊,“哦,店员可能听错了,忘了加冰?没事,这样也好。”她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赶紧回去吧,我肚子也叫唤了,想尝尝这网红蛋糕到底多神奇!”
她将吸管插进自己那杯果汁里,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冷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强烈的刺激感直冲胃部,瞬间将那股灼痛感暂时压制了下去,带来一种残忍的短暂清醒。她甚至对着苏钰弯了一下嘴角,试图重现往日的轻松。
苏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刚才的疑虑在张诺楠故作轻松的表现下似乎散去了一些。“好吧,回家消灭它!正好补充能量!”她主动挽起张诺楠的胳膊,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一瞬间极其轻微的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她没多想,只当是玩了一天的疲惫,心情轻快地拉着她往出口方向走去。
回家路上,出租车在霓虹闪烁的城市街道穿梭。苏钰心情显然极好,低头翻看着手机里今天拍的照片:过山车上两人扭曲的表情、旋转木马上她像个女王、海盗船上苏钰搂着她腰一脸“视死如归”、还有摩天轮窗外夕照城市的惊艳全景……她一边看一边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着,似乎在精心挑选,大概是想修好图发朋友圈。
张诺楠靠在车窗上,眼睛望着窗外流动的光影洪流,但瞳孔是失焦的。苏钰手机的屏幕偶尔亮起的光源,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她能感觉到苏钰的快乐,但她却像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隔在另一边。胃里的不适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在强压和冰冷的西瓜汁作用下暂时潜伏。而手机口袋里那沉默的小小机器,此刻像一颗埋藏在血肉深处的炸弹,安静地蛰伏着,只等着倒计时归零的引爆信号。
车厢里流淌着苏钰挑选照片时小声哼着的欢快曲调。这旋律钻入张诺楠的耳膜,非但没带来抚慰,反而像一把锉刀,反复刮擦着她高度紧绷的神经末梢。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一点点渗透进骨髓里。她不敢去想苏钰点开那条发布出去的、属于她们的照片状态后,下面会涌出什么样的评论。她只祈祷,那该死的手机,今晚能晚一点响起那催命的铃声。
回到家,熟悉的、安全的公寓空间似乎带来了一点虚假的平静。张诺楠将蛋糕盒放在餐桌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不仅仅是体力上的透支,更有精神上那根绷紧到极致弦所带来的巨大消耗。胃部的钝痛感在脱离了喧嚣和寒冷刺激后,又顽强地、低烧般地持续着。她借口玩得太累需要泡个热水澡缓解一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身体,水蒸气模糊了视野。张诺楠将自己蜷缩在浴缸里,手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着手臂。热水只能带走表皮的一些紧绷,却无法穿透那层厚厚的、名为恐惧的坚冰。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客厅里细微的动静——苏钰在哼着歌拆蛋糕包装盒的声音,电视被打开的轻微电流声,水流打在盥洗台上的声音……所有属于苏钰、属于安全生活轨迹的声音。这些声音如同温暖的背景音,暂时构筑出一个脆弱的避风港。
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悄然流逝。
当她终于擦干头发、穿上睡衣走出浴室时,苏钰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腿上放着一本书(她偶尔会在周末晚上看点闲书),面前的小茶几上摆着两个精致的白瓷碟子,各放着一小块色彩斑斓、如同彩虹色云朵堆砌成的奇异蛋糕。碟子旁边放着的杯子是——温热的牛奶。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小,屏幕上是一档轻松的家庭装修节目,发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快来!尝尝我排了好久的成果!”苏钰放下书,拍了拍身边的地毯空位,脸上的笑容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温柔而真实,“牛奶给你热好了,看你今天好像很怕冷。”
张诺楠心头猛地一颤。苏钰竟然注意到了她怕冷(其实是冷汗后的发凉),没有固执地问她要冰饮料……这份体贴在此刻像是一把盐,狠狠洒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她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走过去在苏钰身边坐下,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异常温暖。她看着那色彩明艳如同童话的蛋糕,轻轻用小勺挖了一点点顶端的白色“云朵”部分送入口中。
空气里,只余下勺子偶尔碰触碟子的轻微细响,电视主持人温和的谈话声,空调运行的低微风声。
手机,安静地躺在苏钰随手扔在一旁沙发上的包口处,沉默着。没有任何消息提示音响起。
张诺楠屏住呼吸,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牛奶的温热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极其短暂的、奇异的安抚感。精神的高度紧张和身体的持续消耗,如同紧绷到极致的琴弦,在片刻虚假的安宁中开始反弹。巨大的疲惫感如同灰色的潮水,缓慢地、却又势不可挡地蔓延上来,逐渐侵袭了她的每一寸神经。
就在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几乎要倚靠在苏钰的肩膀上沉沉睡去的刹那——
“嗡……”
一声轻微的震动声。
不是苏钰的手机!是她的!是她那个塞在睡裤口袋里、贴着大腿皮肤的手机!
那震动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在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张诺楠瞬间惊醒!所有的睡意被炸得粉碎!心脏狂跳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出胸腔!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一只手下意识地、极其僵硬地隔着薄薄的睡裤布料按住了口袋里的手机,如同按住了随时会自爆的炸弹!
那微弱的、持续的震动……还在继续!
在苏钰好奇地、带着点睡意朦胧地问出那句“嗯?你手机?”之前,张诺楠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蹿升至头顶!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靠在沙发腿上的苏钰都吓了一跳。
“吵……吵到你了吧?”张诺楠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和尖利,“肯定是骚扰推送或者……或者哪个APP半夜抽风更新!烦死了!我去关机!你……你先睡!”她的语速极快,快到几乎字句糊在一起,像一堆混乱的、急于摆脱某种危险的呓语。
她甚至不敢再看苏钰的眼睛,更不敢去猜测那黑暗中手机屏幕上可能显现的信息内容。她猛地转过身,像逃避什么恐怖的瘟疫源头,脚步踉跄地、以一种几乎是逃离的姿态,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光线昏暗、寂静无声的卧室。反手“嘭”地一声关上了门!沉重的门板隔断了客厅的光线、电视里温和的装修建议声、还有苏钰那句飘在空中的、没来得及落地的询问“哎?你没事吧……”同时也隔开了她和外面那个还处于安全区的世界。
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黑暗中,张诺楠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因为恐惧而放大的、如同风箱般鼓动的呼吸声。口袋里的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一下下,贴着她大腿的皮肤,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她颤抖着、几乎是摸索着拿出那只像烙铁一样的手机。
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瞬间点亮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惊恐睁大的双眼,如同鬼魅。
屏幕上显示着:
【陌生号码】恶心的同性恋还在浪?游乐园还没玩够是吧?滚出这个城市!不然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