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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亲爱的渡边悦子(2) ...

  •   宫治打来电话时你已经睡下了。东京的出租屋二十来平方,床靠窗,叫一张蓝色的帘子隔开了客厅。睡前你破天荒打开电视看了一阵,荧幕中石原里美正一丝不苟地解剖尸体。你分神去检查邮箱,昨天投了简历的公司还没给回信,前天的面试也没水声。看这样子,真晓不得下个月的房租能不能交上。这会儿石原里美已经发现了尸体的端倪,带着同事去勘察现场。食指摁下关机键,你像跳海一样跳上床,累了。
      来电铃声响了三次。第一次你没接,第二次你把手机扔进床缝听它响了至少二十秒,第三次它来势汹汹,生拉硬拽着几乎坠入梦乡的你回到现世。你终于舍得看一眼屏幕,就这么一眼,差点错看成另一个人的名字,将你钉死了。
      “喂?”
      宫治的声音如旧,甫一接通就匆忙亮了出来。
      你空了好几秒才磕磕巴巴地接:“是我,什么事?”
      他语速飞快:“你知道侑在哪儿吗?”
      “谁?侑?”
      你噌地一下坐直,音量抬高八度。
      “对。”宫治迅速答道,然后又迟疑地,“他没给你发信息?”
      “没有啊,”你眉头紧皱,“到底怎么回事,我应该收到他的消息吗?”
      “对,呃……也不是。”
      那端没了声音,隔一会再开口,宫治听上去无可奈何,你都能想象到他拧眉心的样子。
      “抱歉,这么晚麻烦你。”他说,“……能拜托你去接一下阿侑吗。”

      还没下出租你就看见一抹熟悉的浅金色飘在路口,一身黑,还戴了口罩,夜幕中徒一双黄澄澄的眼睛闪烁着。
      你嘱咐司机等几分钟,扣开车门,朝那道黑影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池里。离他还有十多米远,你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若很久以前你也像现在这样与他久别重逢。而他就站在原地等你走近,整个人安宁得异乎寻常,也不晓得是真没发现你还是装的。
      来接他的路上你不停盘算一会要怎么开口,好久不见?有点尴尬。就是你小子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太刻意了。如此往复,没得出什么结论就已经抵达了。
      真正见到他的刹那,预备的开场白通通蒸发,你不假思索地厉声说:“穿一身黑,当自己蝙蝠侠啊!”
      宫侑整个人都耸了一下,摘下口罩,缓缓转过身,跟你打了个照面。
      还是那张俊美得叫你心生妒忌的脸,棱角分明的外轮廓,泼墨似的浓眉。不过眼角通红,好像被谁狠狠蹂躏过。
      你心中飘过一个猜测,张口便来:“你哭了?”
      “没有,累的。”宫侑立即否定,转而诧异地上下扫视,“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我以为——算了。” 他再次转移话题,“治叫你来的?”
      你没搭腔,算默认了。司机师傅摇窗下来催促,你示意宫侑跟你上车,他乖乖走在后头,像一只油光水滑的杜宾犬,安静地等候主人发令。宫侑有这么听话吗?你狐疑地扭头瞥了他好几眼,他则一脸无辜地回瞪你,目光妥帖又礼貌的,反倒让你心中打鼓。
      “报一下你家地址。”你闷声说,没看他。宫侑按住副驾驶座的皮套向前倾,凑到司机师傅跟前念出一串地名。你完全仰靠进后座,嗅到他动作时身上散出来的男士香水味,淡淡的一缕,在密闭空间里四蹿。
      你的声音很不自然。
      “你手机呢。”
      “丢了。”
      跟阿治说的一样,你哼一声,扭头望向窗外。车已启动,载着一对沉默的男女行驶在东京稍显寂寞的夜里,目的地是他的公寓。
      “……你不应该在中国吗,干嘛突然回来。”
      宫侑笑了笑:“这都清楚,很关心我嘛。”
      你没理会他话语里空心的嘲弄。
      “是阿治告诉我的。他还说,你是来找我的。”
      宫侑彻底静了下来。

      早前那通扰你清梦的电话里,宫治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向你和盘托出。赛程接近尾声,日本龙神给队员们几天自由活动的时间,原本要下周三才回国休整。但今日晚间,宫侑突然致电,用的还是街边的移动电话亭。他说自己在羽田机场,手机钱包都被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求他赶紧来接他。宫治大惊失色,先问他着急忙慌地回国干嘛,宫侑又不吭气了。联想到独居东京的你,他心里有了数,却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角名都在远在关西,就算想帮忙也爱莫能助,深思熟虑半晌,这才拨通你号码。
      你第一反应是拒绝,不信偌大的东京市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拎那只臭狐狸回家。但宫治的请求又微妙地切中了你的虚荣心,似乎不管怎样,他仍当你是朋友,仍会咋在关键时刻想起你。

      你咬紧嘴唇,逼自己硬着头皮面对。
      宫侑的沉默让你心神不宁。你们太久没有交集,乍一见面,你都快忘了以前是怎么同他插科打诨的。宫侑看上去也很纠结,车窗玻璃照出他侧脸,他隔许久才吐出一个字。
      “哦。”
      “哦?”你控制不住地高声反问:“你就没别的想说的?”
      他显得镇静多了,好像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你都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
      宫侑变了,变得更成熟,平稳,也更懂得怎样用一句话就把你逼疯。你猛地看向他,再难掩饰心中复杂的情绪,泪水不分青红皂白地涌了上来。这不是你所期待的重逢,他应该像大一期末周那样,自来熟地同你攀谈,不用你多问就臭屁地交代自己这一年的辉煌事迹。然后你没好气地呵止他,故作嫌弃地叫他离你远点,面上又笑得牙不见眼……而不是相顾无言,挤牙膏似的吐出一两个字,话题重归寂静。
      可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他?你是他的谁,又到底把他当什么人?
      宫侑看见你眼底的水光了,有一瞬,那对熟悉的狐狸眼里现出天塌地陷的神慌。可你已将头拧了回去,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悬在眼眶边,摇摇欲坠,一如你与他这荒唐的几年相识相知。
      再开口,你恢复了往日的状态。
      “回去记得给我报销车费,你知不知道接你一趟花了多少钱。”
      司机没忍住,冷不丁笑出了声,宫侑借后视镜跟他交换视线,笑得有点心虚。他闭上眼,如释重负地点头应好。

      折腾半夜,到家都快凌晨三点。见识过宫侑那套豪华公寓,你二十平的一室一厅小单间显得可怜巴巴,但那又怎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寒酸也是你当牛马忍气吞声一分一角挣下来的。你疲惫地蹦上床,手机提示收到新邮件,还以为工作有了着落。兴高采烈点开,发件人竟然是宫侑。
      “今天谢谢了。明天能陪我去换手机吗?下午三点,我来你家接你。”
      这么点事也要发邮件啊?你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收件箱立即亮起一个新红点:
      “怕你睡了才拿电脑发的邮件,少翻白眼。”
      你一下收敛了神情,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他没在你家装摄像头,才咬紧嘴唇,斟词酌句起来。
      “我只答应阿治送你回家。”
      你写。
      想了想,又全删掉了。
      你忆起那场暴雨,那封未完成的信,以及今夜将落未落的一滴泪,忽然没了任何矫饰伪装的力气。
      “早点休息,明天见。”你说。

      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宜出行、祈福、会亲友。
      你等在家楼下看电子小说,时间稳稳跳到15:00,余光闯进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车主下车,双手环胸地斜靠车头,见你瞧了过来,眉毛一挑,笑得从容不迫。
      “上车。”
      昨晚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宫侑消失了,他沐浴在璀璨的日光中,轮廓镀了金边,彻底回归旧忆中拽得二五八万的死样子。
      你坐进副驾,嘴上讥讽:“很会卡点嘛。”
      “还行吧。”
      不比皮面那层嚣张气焰,宫侑开车快而稳。车内弥散着浅浅的木质香氛味,很大程度缓解了你一见他就偏头痛的疑难杂症。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阿治告诉我的。”
      “哼,阿治什么都知道。”嗤笑一声,你问,“你跟他也发邮件?”
      “神经病。”宫侑听出你语气里的调侃,轻声骂了你一嘴,毫无威慑力。你刚要反唇相讥,突然发现窗外街景的异样,一下从懒洋洋的氛围中惊醒。
      “这不是去市中心的路。”
      “嗯,不是。”宫侑回得极畅快,似乎埋伏半天,就差你发问,“手机什么的上午就办好了,我是来带你兜风的。”
      你完全怔住,宫侑还是面无表情,双手平稳地把着方向盘。
      好半天,你才艰难地撬开牙缝:“……你骗我。”
      “骗”这个字太重了,你和他都承不起,他像是忽然遭火烫了手,十指死命扣进方向盘,小臂上的青筋毕现。逼仄的车内,宫侑高大而健壮,你这时候才意识到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名成年男性,而不是高中和你打嘴仗三百来回不停歇的男孩。
      宫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这么想我的?”
      “不!我……我只是不明白。”
      你长叹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你不发一言地离开,现在又突然回来,说是为了找我,可也不说找我干什么。我不明白,侑,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你想叫我陪你做什么,直说就好了,为什么要拐着弯逗我,还让阿治替你传话。为什么大学毕业就再没找过我,为——”
      “因为你一直在拒绝我。”
      他靠边停车,终于献祭般悲哀地对上你的目光。
      音量不大,足够穿透鼓膜,顺着血液流经你的五脏六腑。
      “是,我骗了你。但如果我说实话,说没有你的生活我过得并不开心、我总是半夜三更想起你,你就会答应?”
      你眼见着他的眼眶一点点泛上红意,整张脸的肌肉都在用力不让泪水掉下来,一时哑口无言。
      “多少年了,你真以为我只把你当朋友?真以为我蠢到看不懂你的态度?”
      仿佛被你惊惧的神情所刺痛,宫侑垂眸,不再看你。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分明在说我不会轻易放走你了。开口,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对不起,我送你回去。”

      ——

      悦子,你知道的,我短暂地喜欢过阿治。
      二十三岁的我早想不起来为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吃便当的神情总很虔诚,在全班人都不了解我的情况下为我投上一票,以及课间十分钟不惜迟到,特意跑到两三公里之外的药妆店给我买小林制药。
      更重要的是,比起宫侑,宫治更不起眼,更安静。
      高中我们都讨厌宫侑,无外乎因为他老爱逞风头,光靠一张帅脸就迷倒一片。我现在仍这么看他,但似乎少了很多微词,只是平淡的,将目光轻轻放在他身上。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重要的从来不是宫治和宫侑比起来如何,而是我下意识将阿治拿来与他相比这个举动。
      难道阿治真的就如我所说,“宁静平凡”得不像话吗?我情不自禁的比较,除了满是年少天真的冒犯和傲慢,恰恰证明,我自始至终都很在乎他。在乎宫侑。

      很多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拼不起来的。譬如我和他,譬如我和你。
      我总算弄明白那段对话最后,我愤怒甚而恐惧的庞然大物是什么。也逐渐回过味,意识到或许你质问的源头,只是因为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漂泊太久,担心被大家就此抛下,又被我蒙在鼓里的自以为是所刺痛。
      我怎么就没有早点反应过来呢。
      都不重要了。
      如果这封信最终还是发了出去,你会是在哪里打开看到这行字。洛杉矶?还是纽约?你又在做什么。是刚从实验室出来,疲倦地拧着眉心?还是吃着早饭,“叮”的一声,邮箱显示收到新邮件?
      你现在快乐吗?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和你去一趟小樽。

      (该文档已于20xx年x月x日02:30删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亲爱的渡边悦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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