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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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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吃褚纠留下的早饭,哪怕褚纠叮嘱过他要吃掉。
今天不是周末,但徐惜阳请假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某种直觉驱使他这么做了。他想回家好好打扫一下卫生,顺便清点一下家里的东西,刚好褚纠今天也要忙,不会被打扰。真正要用到时间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和褚纠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周末。那么多,毫无知觉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徐惜阳摇摇头,把衣服穿好后象征性理了理衣袖和衣摆。他推门时,门刚好从外面打开了。
“呦,惜阳。”程允瑞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好久不见啊,惜阳。”
徐惜阳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好久不见,程小姐。”
“还这么见外。”程允瑞笑他,“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允就可以,或者允瑞,都可以。”
徐惜阳迟疑道:“好的……允。”
“其实你们应该叫我瑞,”她眨眨眼,狡猾地笑着,“因为我哥哥的名字叫程允祥,但大家都叫他老程,所以我就挑了允这个字做昵称。”
程允瑞太自来熟了,徐惜阳发觉他其实不能完美应对这个人。前些日子见面时还有唐笠,那时徐惜阳应付起来游刃有余,现在看来这不是他的功劳,是唐笠的。
“19呢?他还没起床吗?”程允瑞朝屋里探头,说,“我是来找他一起去公司的,今天可是个大日子——这小子还赖床啊?”
“没有。”徐惜阳解释说,“他很早就离开了,现在不在家。”
程允瑞一怔:“啊?很早?”她低头瞥一眼手表,惊讶道,“这才早上七点,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徐惜阳仔细回想,褚纠确实没有跟他说要去哪里。而他后知后觉,程允瑞在褚纠家里看见了他,却丝毫不意外。
徐惜阳心说这真不应该。
“嗯……你也要去上班吧?”程允瑞犹豫道,“哎,我还想和你一起聊一会呢。”
正想说他今天休息的徐惜阳拐了个话头,说:“对,我待会就要去上班了。”
程允瑞遗憾道:“真可惜,那我们只好下次再约了。”没有找到褚纠,她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在她离开前,还对她的至交好友褚纠发表了一番评论。
程允瑞说他们都以为褚纠会单身一辈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三十多岁时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对象。
看样子她误会了徐惜阳和褚纠的关系,不过一想他这个点从褚纠的家里探出头,这关系也确实清白不到哪里去。
徐惜阳面上微笑,心说,那真是太幸运了。
他等了一会才出去,免得再跟程允瑞碰上。他不爱碰上熟人,徐惜阳就不是个热络的、爱到处打招呼的人。
八点多时他离开了褚纠的家,想着不着急,慢慢悠悠往家走。路上,他途经他和褚纠经常散步的那条河边路,徐惜阳留恋地把虚无的目光往河上投射,心底有某种隐秘的冲动,企图冲破黑暗,窥视拥有白鸽的墓园——那一定很美,徐惜阳喜欢那样的地方。
鸟类真自由,徐惜阳想,人也很自由。
“我不懂为什么要工作日看房,明儿,这么着急吗……”突然,身后响起近在咫尺的说话声,徐惜阳迟疑了一下,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后背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徐惜阳一个趔趄,狼狈地向前摔去。
他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摔在地上。
“呼,呼……”一个人接住了他,然后推了他一把,接着徐惜阳倒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不疼,但他猜底下那个应该疼得厉害。
“……呼啊,明儿厉害,该说你反应快还是慢啊。”李相泽呆了片刻,拍手惊呼。
“别、别吵了,李相。”明祈嘶声说,“盲杖、盲杖敲我脚踝上了,疼疼疼——”
徐惜阳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盲杖无措地敲打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还是身下的明祈深吸一口气,把他直直地推起来,又喊同伴拉他一把才成功站起来的。
“又是你啊。”明祈忍着疼拍了拍自己身上,跟徐惜阳说,“你还记得我吗?”
“什么?”徐惜阳握着盲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镇定。
“上次,我也撞到过你。”明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最近过得太恍惚了,真是不好意思。”
“噢!”李相泽看了半天,指着徐惜阳说,“这就是上次跟我们在街上撞上的那个盲人啊!”
明祈用胳膊肘捅他肚子:“喂喂,说话注意一点,两次都是我们撞了他。”
“啊,真是不好意思!”李相泽连忙鞠躬道歉,“我朋友被狗追着,他太慌张了才……”
“没关系。没关系。”徐惜阳连忙说,“我没事,两次都没事。”这是实话,上次撞得不重,这次明祈还给他当垫背的,徐惜阳确实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这不算什么。
“真是不好意思啊。”明祈似乎还是很抱歉。突然,他掏了掏口袋,说,“你伸出手来。”
徐惜阳迟疑地伸出另一只没有拿盲杖的手。
“摊开掌心。”徐惜阳乖巧地照办。
明祈抓起一把糖塞进徐惜阳手里,徐惜阳只听见刷啦刷啦的声音,接着,手心就被塑料糖纸扎痛了。他意识到这是一把小零食。
“请你吃糖,真是不好意思了。”明祈再三道歉,看起来是真的很歉疚,“这么大的城市能遇到两回也是运气……希望下次我们再见面,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了。”
徐惜阳点了下头,犹豫而小声地道谢。
“明儿,要迟到了,房东问我们到哪了。”李相泽拿着手机提醒道。
明祈一惊,像个兔子般跳起来:“哎,快走快走,我们不能撞了人再失约……!”
“搞搞清楚,是你不是我们。”
“别管那么多了——”他们应该跑走了,徐惜阳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很快,他听见明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和生命的水流一起。
“下次见,糖很甜,一定要尝尝——!”
徐惜阳动情地想,要是下次还能再见就好了。他把糖果塞进口袋,想了想,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这是颗奶糖,很浓郁的奶香味,在口腔里融化,弥漫的甜味似乎顺着食道一路跳到了心里。
要是以后还能再见就好了。徐惜阳想。
褚纠又忙起来了。那天以后,他们很久没见。
不见面的日子才是真实而正确的,徐惜阳觉得现在这样很好。那个陌生人给的糖他很快就吃完了,徐惜阳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只是后来买了相同的糖果时,他再吃,却觉得怎么都少了点感觉。
他们没有过中秋节。或者说,中秋节时褚纠正在生病,那天他恰好发烧,温度不低。他自己去医院挂了水,又回来跟徐惜阳一起睡了一天,所以中秋节是睡过去的。
徐惜阳不爱吃月饼,褚纠也不怎么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月底时,徐惜阳的工资到账,他把生活费留下,其他的全都转进了另一个账户。
紧接着,他从厨房台面的角落里拉过来一个铁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翻过很多次的笔记本。
“外面下雨了。”徐惜阳打开账本时,听见了黎澍的声音。那声音遥远又温柔,让徐惜阳不自觉流露真挚的微笑。
“是啊。”他低声说,“下雨了。”仲秋的最后一场雨,再过一个月,就到冬天了。
“还有一个月就能还完吧?”黎澍翻了个身,刚睡醒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
徐惜阳点头。他摸着本面,翻到贴了标签的一页,用指腹读着盲文。铁盒里有一支黑色水笔,徐惜阳带着它已经很多年了。出墨很不错,这是徐江山送给他的见面礼。
划掉一行后,他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再来一个月……下个月的工资如约到账,我们就能卸下这么多年的负担了。”他高兴地喃喃道。
黎澍没有应答。徐惜阳又喊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黎澍又睡着了。
“……”他抚摸着本子里头亲手刻下的盲文,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黎澍。你说今年,我们还要回去过年吗?去放烟火,再看一次那里的月亮?”他把钱还上后还有余钱,虽然不多,来回肯定绰绰有余。钱不是问题,但是时间可能来不及。除非徐惜阳月初就开始计划。但他不想草草收尾,他想多留点时间,再感受一下工作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老板对他很好。在他走投无路绝望地晕倒在街头时,是老板给了他一条活路。
褚纠曾经问他有什么爱好,徐惜阳当时说,他很喜欢工作。这是实话,徐惜阳很喜欢。加班或者别的,都好,能让他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就很好。他茫茫然地捂住脸,屋外哗啦啦的雨声令人心神不宁。
徐惜阳希望,黎澍的生命可以有始有终,而不是像他这样,仓惶地开始,浑浑噩噩地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又在年近而立时,不得不给这段叫人无话可说的旅途画上句点。
死亡是人生的终结吗?如果死亡不是,那什么才是?等到他的意识最后消散,他是不是就完全脱离了世界而独立地存在着?也许到了那时候,他就只是他自己了。原原本本、干干净净的他自己,那样的夕阳。
“……那就不回去了。”徐惜阳笑了笑。他起身想去洗澡,今天打算早些休息。
天不遂人愿,今日的雨冰凉,浇在人身上肯定很不舒服。徐惜阳从没想过在这种天,这种时候,他的门会被敲响。
什么人会在雨夜的晚上敲别人家的门,醉汉吗?这个小区从来没有醉汉。
徐惜阳警惕地站了起来,他家没有开灯,他不懂为什么门外的人精准地敲响关门闭户的人家。
直到他无声无息走近门边,听见褚纠含糊的声音时,才倏然松一口气。
是褚纠。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徐惜阳有些想笑。这要是换个时候,他会很开心门外来了陌生人吧?但是现在不行。已经要结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
“……褚纠啊。”徐惜阳没有第一时间开门,他隔着门问,“为什么这个点来敲我家的门,还是下雨天。”
“不知道啊。”褚纠喃喃低语,“不知道。”接着他暴力地拍着门,拔高嗓门,“惜阳,给我开门啊!惜阳!”
他突然发疯,徐惜阳害怕扰民,只得不耐地拉开了门。
门一开,冰冷的雨点混杂着浓重的酒味,触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让徐惜阳几乎要干呕出声。他愕然地想,褚纠喝酒了,看他身上这浓重的味道,应该不止是喝酒那么简单……大概率是喝醉了。
也是,只有醉汉才会疯了般在雨夜敲别人家的门——不,不是敲,是砸。用敲这个词还是太文雅了。
“惜阳啊。”褚纠笑着往他身上靠,夹克上全是水,弄得徐惜阳眉头紧皱。
徐惜阳躲闪不及被他扑倒,两人一齐在玄关倒下。还好褚纠知道给他垫着后脑勺。
“喂——”徐惜阳怒道,“喝醉了为什么要来我家耍酒……”
“我没醉。”褚纠打断他,“我没醉。我只是喝多了,意识不太清醒。”他固执地强调道。
徐惜阳:“……神经病啊,那不就是喝醉吗?”
门还开着,徐惜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褚纠劝起来,然后砰一声拍上了门——动作暴力又暴躁。
徐惜阳很少喝酒,家里没有准备醒酒的饮品。褚纠就这么醉着过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把褚纠挪到床边的地毯上,想着等天好了又要大扫除了,尤其是今晚被雨浸湿的门垫和床边地毯。
褚纠进门后就安静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徐惜阳等了许久,他不开口,那只能自己先问褚纠了。
“为什么喝酒?”徐惜阳不习惯主动发问,他语气硬邦邦的,“喝酒了不应该老实回家睡觉吗?怎么了,工作不顺利?”
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后,徐惜阳咋摸着嘴,觉得这和读书的时候询问因为考砸了而哭泣的同桌感觉很像。
“……没有。”隔了好一会褚纠才缓缓道,“工作很顺利,我不累……我就是,就是……”褚纠茫然地举起自己的手,喃喃道,“就是想你了。”
徐惜阳一怔。
“喝酒,是程瑞允给我灌的。”褚纠不好意思地挠挠侧脸,“她很坏对吧?我是说程瑞允。”
程瑞允。得,这一定是喝大了。
徐惜阳没照顾过醉鬼。他想了半天,在家里环视一圈,倒了杯温水给褚纠,让他好好拿着。
因为褚纠,他浑身都是湿的。徐惜阳拿了衣服去洗澡,锁门时动作一顿,想着褚纠应该会自己看着办,锁门时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锁。
算了,开着吧。万一褚纠发癫时不慎伤到自己或者做了别的什么事呢?他最好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因为洗澡错过外头褚纠的情况。
事实证明褚纠对酒精真的适应良好。他老实地喝了半杯温水,稍微眯了一会儿。待他睁开眼时,褚纠茫然地打量四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带着一身水待在徐惜阳床的旁边。
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站起来往前走。
浴室传来流水声,与房子外头流淌坠落的水幕交相辉映着。褚纠咂咂嘴,好笑地倚着墙出神。他怎么了这是,为什么突然跑到徐惜阳家。
这个点这个模样过来,徐惜阳一定很苦恼也很困扰吧。
不过,能把这样的他丢在家里自己去洗澡,徐惜阳也挺厉害的。褚纠不觉得想吐,就是有些想小解。
往卫生间走时,他余光扫到了厨房台面上的东西,不由得愣了一下。
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硬质封皮的笔记本,打开的那一页贴了一张粉红色的索引贴,上面点着很多点,应该是盲文。一列列排下来,最下面还有一行没有划横线。
褚纠看不懂,他无意翻动徐惜阳的东西,手却无礼地拿起了本子。在拿起来前,他还特意确认了自己的手不脏。
褚纠翻到前面才发现,这是个账本。本子前几页用黑色中性笔写了欠条,是汉字,笔迹很幼稚,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像是小学生写的;上面的字迹一行又一行,一条数字跟着一个人名。褚纠粗略地扫了一眼,他意外地看着账本,不太懂徐惜阳是怎么欠下二十多万外债的。
这个账本应该经常被拿出来翻看,哪怕再注意保存,胶封也有些开裂。
看上面的日期,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这是这个笔记本里唯一用汉字书写的东西,其他全部都是盲文和数字。褚纠看不懂,但他猜测后面应该是徐惜阳的日常开销——数字他还是认识的,根据金额稍微推测一下就能猜出来,每笔钱大概做了什么。比如普通人每个月最大的开销肯定是房租——有外债的人除外。
徐惜阳无房无车,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创业失败的。难道是以前生过什么很严重的病,所以才会欠下这么多钱吗?难不成是他眼睛的手术?可如果他真的是徐江山的儿子,不可能沦落到借钱做手术的地步吧?
褚纠反复翻看贴了标签的那一页盲文,对照前文有汉字版的那页欠条,接着他用徐惜阳每个月的工资一算,发现他下个月就能把这些外债还清了。
从二十一岁还到二十七岁,一个盲人,很快就能把二十多万的外债还清。褚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很快就意识到,在发现这本账本时,他内心深处正隐隐地期待着——期待着徐惜阳会向他开口,冲他要钱。虽然他自己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连吃饭都要aa,徐惜阳会跟他开口要钱才是见鬼了。但是褚纠有钱,他突然就想给徐惜阳花了。
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光明正大给徐惜阳花钱买吗?
徐惜阳还在洗澡。他似乎很喜欢有水的地方,只要可以,就会花很多时间在淋浴上。他来到卫生间门前,试探地动了动门把手。
是开着的。
于是褚纠拧开,走进去。水声掩盖了门把拧动的声音,背对着门洗澡的徐惜阳没有反应。
开门声太低了,他没有听到。直到褚纠拍了他一下,他才缓缓转过身。
蒸腾的水雾让褚纠放松地舒展了下身体,酒醒了很多,他眯着眼睛看雾气里的徐惜阳,半晌笑了起来。
徐惜阳推了他一下,不重,让褚纠顺势往后靠了几步。
“别太靠近,水很潮湿。”他声音略哑,像含了一口痰。
“没关系。”褚纠抓住他的手,“没关系。潮湿就潮湿吧。”
水声让人安心。徐惜阳试着曲了曲手指,他妄图抓住一把水,却只暧昧地挠了挠褚纠的手心。
褚纠端详着他。他很瘦,一颗心跳得强而有力。他身上伤痕很多,很多,多到褚纠怎么都数不清。各色的伤疤陈列在他身上,展示着过往那坎坷的前半生。拥有这样身躯的人,大抵不会过得很好。
褚纠心里的一角坍塌了,他想或许是水冲的,浴室里水气太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心塌了一角后,什么东西涌出来,把他心里的扇扇铁门冲破。要到何处,要找何物。什么都没有。失踪了,一切都失踪了。只有这一刻,屋内和屋外的雨是真的,只有雨是真的。
“……疼不疼?”褚纠站在徐惜阳身前很近的位置,把手放在那跳动的心脏旁边。徐惜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喟叹,悠远无畏。
“不疼。”他语气明快,“已经过去很久了。”
过去了很久,他都要忘记这些伤痕了。看来看不见的好处挺多的,比如他不需要天天面对这一身陈年旧伤,也不需要面对喝醉又没完全醒酒的褚纠。对于褚纠的奇怪行为,徐惜阳只当他还没完全清醒。这挺好的,最好褚纠清醒以后断片,这么尴尬的场面,谁都不记住更好吧。
“好了。”徐惜阳强调道,“你出去吧。我很快就会出去。”
他都让水泡得起皱了,褚纠怀疑地摩挲着他不光滑的皮肤,那些水里泡出来的纹路像是公路的减速带,褚纠的指腹要么被伤疤碰一下,要么被这些褶皱碰一下。
他的触碰让徐惜阳不安地颤栗,仔细想来,这人好像一直不习惯别人这么柔和而无意义地触碰他。
徐惜阳看起来不讨厌肢体接触,但他有时候会表现得很僵硬。说不定是讨厌的,只是不好说出口?褚纠也不是多么喜欢碰别人的,他一向很注重距离感,要不然也不会偷摸跟踪别人了,以他的能力,真要对什么人有兴趣,直接追过去问我们能不能交朋友就是了。很少有人会拒绝他这张脸、这双眼和这副嗓子,更少的人会拒绝他的家世和金钱。
但他偏要选正常人不能理解的方向,跟老鼠一样偷摸跟踪着。
“惜阳。”褚纠喊他,“惜阳。”
“嗯?”
“你想好起来吗?”褚纠说话时,徐惜阳挣开他,伸手去关花洒。
水声没了,没有水声后,褚纠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太近太响亮,恍若一颗炸弹在徐惜阳耳边炸开,他不仅被波浪掀出去很远一段距离,还被一块碎片直勾勾砸中了脑袋。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晕,几乎控制不住地向前倒下。褚纠抱住他时,徐惜阳出现了严重的耳鸣。
嗡嗡的鸣叫让他一时间无法对现状做出准确的反应。而这时候,褚纠十分担心地把他带出了浴室,还不停地嘟囔道:“看吧,你就是淋浴太久才会突然晕倒,下次可千万别待在浴室那么久了……很危险……”
这回轮到他把一杯水塞到徐惜阳手里,把他裹着浴巾按在床上。
一丝 不挂的徐惜阳和穿戴整齐但被水打湿而略显狼狈的褚纠,他们两个真是大哥别笑二哥。
徐惜阳喝了口水,心跳声和嗡鸣声双管齐下,褚纠还在他旁边絮叨,徐惜阳一时间不知道该听什么,于是他选择什么都不听。缓了一会后,马达噪音一般的嗡鸣声退去,心跳也缓和下来,褚纠应该安静下去了。
他把杯子往旁边一放,放到了柔软的地方。他以为那是被褥,但那其实是褚纠的手心。褚纠顺势把徐惜阳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原先有他的杯子。
他发现徐惜阳这里真的很温馨,小小的,布置得很简陋,但干净又舒适,一看就是主人下了大功夫的。
徐惜阳应该很喜欢自己的生活,他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褚纠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勤快。
“你想好起来吗?”褚纠再一次问。这次,没有东西可以给徐惜阳打掩护,他听见了,一点不落的听见了。
隔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褚纠握住了。他试图挣脱,但没有成功。于是徐惜阳不再管那只不断传来他人体温的手。
“难道我生病了吗?”他小幅度偏了偏头。
褚纠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罩住徐惜阳的眼睛,轻轻用指腹摩擦着他的眼睑。
“我是说你的眼睛。”他说,“去带你去看看医生怎么样?我们把它治好怎么样?”
好一会儿,徐惜阳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不怎么样。”接着,他欲盖弥彰地飞快说,“我没有钱。”
这倒确实,徐惜阳没有多少存款。他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每个月的工资,大头都还出去,剩下的钱不算紧巴巴,只够他和黎澍的日常开销——要不是他不想苦了黎澍,徐惜阳还能把生活开支压缩得更低。但他想,既然他把黎澍带到了这个世界,就不能那么自私地只想着自己。
他确实没有钱,但他已经尽可能把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给到了黎澍。至于他的眼睛,这个徐惜阳不在乎,只要黎澍能看见就好了,他没关系的。
褚纠看起来就是在等这句话。徐惜阳一开口,他立刻跟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出钱,我有钱!我们去治怎么样?”
他的两只手扒住徐惜阳的腿,徐惜阳这才猜到褚纠可能正蹲在他的两腿前。这姿势让他不太舒服,他动了动腿,却被褚纠按住膝盖固定得更紧了。
“不,褚纠……”徐惜阳试图跟褚纠讲道理,“那是你的钱,跟我没关系,我不能花你的钱。”
“你都说那是我的钱了……!”褚纠有些激动,“我就想给你花怎么了?不行吗?不是说那是我的钱吗?!我一定有权力支配它们!”
“不,不……”徐惜阳抗议道,“你不能这么说。你的钱就是跟我无关,我为什么要花别人的钱?”说着,徐惜阳像个被踩着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却不清楚到底是谁还不肯把臭脚从他的尾巴上拿开,“我自己有手有脚,我干嘛要花别人的钱?你别说了,我不要。”
褚纠见他犟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也有些恼火了。他不懂世界上怎么有徐惜阳这么轴的人,别人上赶着送钱他都不要。褚纠一肚子火,却按捺着性子跟徐惜阳讲道理。
换作平时褚纠早就跟他闹翻了,他的少爷脾气这些年虽然收敛了些,但还是不太好相处。尤其真的让他恼火的事情,他会生气更久。
他只是不爱生气,不是不会生气。
褚纠像个孩子开始耍无赖,他嘟囔着就要起身,说着如果徐惜阳不同意那他就把他绑过去,或是拿了徐惜阳的工资卡给他打钱。
徐惜阳也绷起脸,他以为已经从他身上消失掉的怒气慢慢在胸中郁结。他不懂他已经安分地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碰上褚纠个难啃的硬骨头。褚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一点人话都听不进去。他不是已经拒绝了吗?褚纠到底坚持着个什么啊。
徐惜阳压着声音喊了褚纠的名字,正不断嘟囔着耍小脾气的褚纠一怔。他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徐惜阳身上的低气压,他侧头去看他,发现徐惜阳整张脸都泛着愤怒的火红色,看起来要烧着了。
他从没见徐惜阳这样过,他还以为徐惜阳根本不会生气。一下子清醒过来的褚纠就地坐下,举手投降:“对不起,对不起。”他真诚地说,“我刚刚冲动了。”褚纠捂住脸,用手心搓着脸颊。
可能太困了,褚纠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一定是太困了才会突然发癫。不是,不对,他平时不这样的。徐惜阳的事情不宜现在讨论,他们两个都很上头。他不如先退一步,免得把徐惜阳气着。
可是……褚纠很怕这次过后,他们就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了。那似乎更让他无法接受。
沉默许久后,他再一次抱住徐惜阳的膝盖。褚纠偷偷瞅着徐惜阳的脸色,这人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褚纠的心思歇了以后,徐惜阳也很快就漏气了。
“……算了。”他喃喃道,“算了。”
褚纠抱紧他的两条小腿,等徐惜阳的怒火基本都降下去以后,他以一种疯癫的态度不死心地说:“真的,真的不考虑吗惜阳?”为了防止把徐惜阳刚压下去的怒火再一次挑起来,褚纠鸡贼地补充道,“你不想看看这个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不想见见我的模样吗?”说着,他把徐惜阳的两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用徐惜阳的手在他的脸上挤出一个不好看的笑容,“我的眼睛很漂亮,很蓝,每一个人都称赞我的眼睛,觉得它们很美丽……”
“惜阳,惜阳啊……”褚纠的音量小了下去,他松开徐惜阳的手,把自己的侧脸磕在他的膝盖上,“看看我吧……看看我吧……”
徐惜阳好久都没有反应。正当褚纠卖惨有些卖不下去时,忽的,头顶传来一道冷漠而厌恶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腹部被踢了一脚,不重,纯屈辱他的。
“你是狗吗?”
褚纠捂着腹部抬起头时,在他的蓝眼睛里关着的,是一双厌恶而不屑的漆黑眼眸。
眼睛很亮,很有神采,冷漠横行其中,跟头顶冷白的光很搭——噢对了,灯是谁打开的?褚纠才发现屋里的灯开了,平时,徐惜阳是没有开灯的习惯的。
“噢——”褚纠拂了拂刚刚被踢过的地方,勾唇笑起来,“寄居在惜阳身体里的魔鬼,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