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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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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便到了御驾启程翠微山行宫的日子。这一个月,宋以辞的日子过得如同工部刻漏里的水滴,规律而平缓。
朝堂之上,他与连绍依旧是针尖对麦芒,政见相左时寸步不让,唇枪舌剑间火花四溅;
案牍之间,他依旧夙兴夜寐,将左相的职责履行得一丝不苟,案头奏疏批阅得条理分明。
幽州那边,宋媛的信笺隔三差五便到,字里行间描绘着市井百态,粮价依旧维持着那诡异的“平稳”,关于连衡的蛛丝马迹如同沉入深海的针,一丝涟漪也无,仿佛那日仓场小吏的醉话和谷魂的抱怨,不过是宋媛的一场错觉。
书 案上,那封加盖着皇帝玉玺的避暑行宫邀帖,静静地躺着,在满桌公文间显得格外刺眼。内侍尖细的嗓音犹在耳畔:“陛下口谕,请左相大人务必拨冗,同赴翠微山,松快些时日。”
宋以辞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划过。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月前金銮殿上那令人窒息的瞬间——连绍身着华贵紫袍,唇角噙着那抹温雅的笑,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左相大人既然要去的话,那本相……自然不能错过。”
那语调,那神情,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至今仍在宋以辞心湖深处漾着令人不快的余波。一股说不清是恼恨还是被当众“算计”了的憋闷感,悄然从心底升起,让他的喉间莫名有些发紧。避暑?与那个心思深沉、处处与自己作对的连绍同处一地“松快”?光是想想那场景,就觉得比留在京中处理堆积如山的案牍还要耗费心神。
他微微蹙起眉头,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然而,心底深处却另有一股更强烈的意念在翻涌——连绍那日绝非无的放矢。他那句看似玩笑的话,如同一个抛出的饵,带着笃定与试探。他料定了什么?又想借此机会做什么?要施展什么手段?还是……另有所图?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溢出宋以辞的唇角,。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笔,指节微微泛白。想看他宋以辞的笑话?想在这所谓的“雅事”中占据上风?
休想!
几乎是带着一股被点燃的、近乎赌气的决然,宋以辞手腕一沉,饱蘸朱砂的毛笔在那份烫金的邀帖空白处,落下一个凌厉如刀、力透纸背的“去”字!朱砂鲜红刺目,仿佛也染上了主人此刻心头翻腾的冷焰。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位道貌岸然、处处与他作对的连右相,在那清贵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何等算计,又要在这避暑的“雅事”里,翻出什么风浪来!
翠微山行宫,层峦叠翠,飞檐斗拱隐于苍松翠柏之间。御驾仪仗浩浩荡荡抵达,打破了山林的幽静。宋以辞与连绍的车驾,虽非同行,却几乎是前后脚停在了行宫主殿前的广场上。
宋以辞刚下马车,山间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芬芳涌入肺腑,稍稍驱散了旅途的闷热。他正欲整理一下微皱的袍袖,一个熟悉而清朗、带着毫不掩饰调侃意味的声音便自身侧响起:
“翠微山色,果然不负盛名。” 连绍不知何时已踱至他身旁,那身象征宰辅的紫色常服在山光映衬下更显华贵,他负手而立,侧头看向宋以辞,唇边噙着一抹惯常的温雅笑意,“只是未曾想到,左相大人竟也真有一份‘雅兴’,肯舍下京中繁忙政务,来此偷得浮生半日闲?看来那日殿上,本相竟是歪打正着了。”
这轻飘飘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宋以辞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刺。他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连绍那张笑得风轻云淡的脸。山风拂过他鬓角几缕散落的发丝,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
“右相大人此言差矣。”宋以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本官奉旨前来,只为尽臣子本分,护驾周全。至于‘雅兴’二字,当如右相这般,时刻不忘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者,方配享有。本官,不敢僭越。” 他刻意咬重“僭越”二字,讽刺之意溢于言表,说完,不再看连绍瞬间微僵的笑容,径直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清冷孤绝的背影。
连绍站在原地,望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淡去,眼底的促狭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取代,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是夜,行宫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荡。皇帝兴致颇高,携着几位宠爱的妃嫔泛舟于行宫内的镜湖之上,饮酒作乐,笑声隐约可闻。湖心亭中宴席未散,觥筹交错间,宋以辞只觉那混杂着脂粉香气的暖风熏得人头脑发胀,案上的珍馐美酒也索然无味。他悄然起身,离席步出亭外,寻了一处临湖的僻静回廊,倚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夜风。
月色溶溶,洒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也映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白日里强行压下的疲惫和积郁了一个月的烦闷,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悄然翻涌。
“左相大人好兴致,独自在此对月抒怀?” 那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熟悉嗓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响起。
宋以辞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没有回头。是连绍。他竟也跟了出来。
连绍踱步到他身侧,同样倚着栏杆,侧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玩味。“这镜湖月色,果然醉人。只是不知,左相大人此刻心境如何?”
又是这种轻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语调!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宋以辞紧绷的神经。连日来的压抑、对幽州线索渺茫的烦躁、皇帝若有似无的猜疑、以及眼前这人无休止的、如同戏弄般的言语……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够了!”宋以辞猛地转过身,声音不复平日的清冷克制,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压抑不住的怒意与疲惫,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破碎的沙哑。他直视着连绍,那双总是幽邃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燃着冰冷的火焰,更深处,竟泛起一层极淡、极快被强行压下的水光,如同月下寒潭骤然碎裂的薄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连大人!”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向连绍,“我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来陪你玩这种无聊透顶、如同稚子过家家般的游戏!”
连绍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显然没料到宋以辞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那眼中的玩味被惊愕取代。
宋以辞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如果……如果陛下将你擢升到如此高位,其用意仅仅是为了牵制我、平衡朝堂……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指向皇城的方向,指尖在月光下微微颤抖,“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你连大人每日处理的所谓‘要务’,其中泰半,依然是我宋以辞案头批阅过的副本!是我在替你分担!替你扫尾!” 这些话,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充满了被轻视、被利用的愤怒与悲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倦,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绝望:“右相大人也不必处心积虑地试探我会站在哪位皇子身后……这庙堂之高,这权柄之重,于我……”
他顿住了,目光越过连绍,投向远处湖心亭模糊的灯火与笑语,月光落在他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疏离。
“……早已是樊笼桎梏。我宋以辞,只求一个‘去’字!生也好,死也罢,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最后一个字落下,夜风仿佛都停滞了。回廊里只剩下宋以辞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缥缈的乐音。他微微仰起头,下颌线绷得死紧,用力眨去眼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冰冷的躯壳深处。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月光下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孤绝。
连绍定定地站在原地,脸上惯常的温雅面具彻底碎裂,消失无踪。他墨玉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赤裸裸的控诉和绝望所击中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钝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最终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清朗从容:
“你……竟至于此?”
这五个字,不再是调笑,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确认。他仿佛第一次被剥开了所有自以为是的认知,真正看到了眼前这个人被权位、猜忌、无休止的争斗以及……或许还有自己那自以为是的“游戏”,所磋磨出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厌弃。
月光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而沉重的界限。连绍依旧深深地望着宋以辞,眼底的墨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