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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焚纸炉 ...

  •   7月28日天气 晴
      光线像针,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从车窗刺进来。它们扎在我裸露的脖颈上,手背上,所有没有被衣物覆盖的地方。明明车里空调开得很足,皮肤底下那股被灼烧、被刺痛的感觉却从骨头缝里爬出来,挥之不去。真他妈的……好大,好亮的太阳啊!我把自己死死地往真皮座椅的暗影里缩,恨不得融进这片冰凉的人造黑暗里。
      车子在荒郊的公路上颠簸,碾过的不只是坑洼,还有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光。最后一次,我猛地转过头,脸几乎要贴上冰冷的车窗玻璃。外面,高楼和车流向后飞驰,模糊成一片炫目的色块。我睁大眼睛,在快速掠过的光影里徒劳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挺拔如松的身影。没有。我知道不会有。可身体比脑子更固执,心像被开了个洞,荒原上呼啸的风声正疯狂地往里灌。
      妈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半张侧脸。她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僵硬的平静。镜子里的她,眼睛正好也瞥见了镜子里的我。那眼神……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像看到了下水道里蠕动、散发着恶臭的蛆虫。厌恶?不,那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彻底清除、连灰烬都别留下的极度憎恶!夹杂着……如释重负。终于甩掉了家里这个“污点”,这令她蒙羞的存在。我喉咙哽得生疼,指尖掐进掌心。最后一次幻想——或许那个记忆里对我温柔笑着,会喊我“宝贝”的妈妈……是我编出来的?还是她早早死在了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从她知道我和哥哥的事起?还是……更早?早在那个雨夜,她为了嫁入这个所谓的豪门,把我生下来的时候?车子猛地拐弯,胃里一阵翻腾。我的心,彻底沉进了冰冷、粘稠、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沼泽最底层。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尘土扬起,模糊了视线。
      “到了。下去!”
      两个冰冷的字砸过来。我僵硬地推开车门。七月滚烫的风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腐朽铁锈和浓烈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劈头盖脸地撞进肺里。我站在巨大的黑色铁门下,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净墨书院”
      四个烫金的楷体大字,悬在高高的门楣上方。它们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闪着一种冰冷、权威、不容置疑的金属寒光,像四把铡刀悬在我的头顶。门缓缓向里滑开,无声,沉重,如同巨兽无声开启的咽喉。车子驶入一个被高耸围墙圈起来的巨大四方格。墙是粗糙的水泥灰色,顶端布满了狰狞的、卷曲的铁丝电网,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又致命的光。空气像是死水,被烈日加热得更加沉闷,那股消毒水和铁锈味浓郁得像被煮开了,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每一次呼吸都让肺叶沉重不堪。这里没有风。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闷、压抑,和一种无声的、将人碾碎的寂静。
      我像一块木头被拖下车。两只穿着深绿色作训服、面无表情、眼神像铁板一样冷的男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把一个冰凉的金属圈——像是警用探测仪——粗暴地卡在我的手腕上刮蹭。那冰冷粗糙的边缘瞬间就在我皮肤上留下几道红痕。接着,我的背包被一把夺走。“哗啦”一声,拉链被暴力拉开,里面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倾倒在旁边的地上!手机、钱包、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耳机、充电线……像垃圾一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另一只手伸过来,开始在我身上毫无尊严地摸索。
      绝望。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最后,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探进我T恤的领口内侧!动作野蛮,毫不留情!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条细细的、贴着我皮肤多年的银链子。
      “呃!”
      脖子上一凉!紧接着是尖锐的刺痛!
      是那条细链子!挂着那个小小的、有点磨损的“X”!它被硬生生拽断了!在我眼前划过一道短暂而冰冷的银色弧线,“叮”的一声脆响,落进了那个敞开的、扔着我所有“违禁品”的硬纸箱里。那个“X”在杂物里一闪,就被更厚实的垃圾覆盖,消失不见。
      “违禁品。”其中一个制服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地上。他甚至没再看那箱子一眼。
      我死死盯着那个箱子,那堆宣告着我与外界彻底断裂的“垃圾”。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我想吼,想骂,想质问凭什么!可喉咙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炭块死死堵住,一点声音都挤不出来,只有胸腔里疯狂的擂动几乎要震碎骨头。
      “这个,”另一个制服男翻着我的背包夹层,把那个棕色的硬壳日记本掏了出来,封面烫金的变形“X”字母在强光下灼灼刺眼,“好像就是个本子?”他声音带点嘶哑。
      那个领头的皱着眉,一把夺过去,不耐烦地哗啦啦翻动纸页。崭新的内页一片空白,只有扉页上那行少年清隽有力的字迹和那个旁边歪歪扭扭的铅笔小笑脸,无比清晰地跃入眼帘:
      “赠阿羡:
      愿所有不被理解的倔强,终有归途。
      ——哥哥”
      那领头的手指在扉页上顿了一下。他盯着那几行字,尤其是那个“哥哥”的落款,眉头瞬间拧得更紧,眼中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还有一种……被某种他极度排斥的东西触碰到了的烦躁。他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像丢什么脏东西一样,连同一根廉价的中性笔,一起粗暴地塞回我怀里。
      “拿着!用这个写!”他语气充满讽刺,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过来,“写你的‘忏悔’,记录你是怎么‘改过自新’的!好好写!这他妈是你唯一的‘娱乐’!” 他用一种看着废物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朝旁边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带他去住宿区!别磨蹭!”
      那冰冷沉重的硬壳日记本猛地撞进我怀里,硌着我的肋骨生疼。但那硬邦邦的触感,却在这一刻诡异地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死死抱住它,连同那根微不足道的笔。这是我的浮木。这是此刻,唯一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沉入海底时抓住的碎片。也是我仅存的……他留下的温度。
      我抱着日记本,像抱着最后的救赎,僵硬地站在原地。
      车门旁,高跟鞋的声音清脆,稳定。哒、哒、哒。
      妈终于转过了身。
      她走得很快。一步,两步……
      她甚至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
      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我。
      烈日把她穿着精致套装的、保养得宜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滚烫粗糙的水泥地上。那背影挺拔、利落,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负的轻松决绝。那身影笔直地朝着开启的铁门外走去,一步步融入外面那片光怪陆离、却再也与我无关的繁华之中。
      像一把烧得通红的剔骨尖刀,终于切断了那根维系着我们之间最后一丁点儿名为“血缘”的、早已腐朽不堪的细线。也彻底粉碎了我对这世间所谓“母亲”这个概念的最后一丝、最卑微的幻想。
      “嗤——”轻微的液压声响起。
      身后,那两扇巨大的黑色铁门,沉重无比地、带着碾碎一切的碾压感,在我充血模糊的视野里,一点点、无情地合拢——
      哐!!!当!!!!
      一声足以撕裂耳膜、震撼心神的金属巨啸猛然炸响!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那声音如同丧钟,重重敲击在我碎裂的心脏上!它不单单是一扇门的关闭,更像整个天空在他身后轰然崩塌!最后一线逃逸的光,最后的自由空气,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所有我熟悉的世界,都在这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死死掐断!关进了这个巨大围墙铸就的、散发着腐朽铁锈和消毒水气息的熔炉深处!
      宿舍。阴暗。潮湿。光线来自头顶一根滋滋作响、苟延残喘的日光灯管。空气浑浊得像沉淀了百年的淤泥,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沉甸甸地压在肺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沉重。小小的空间,三张生锈的铁架床靠着墙。其余两个室友或躺或坐,像两尊蒙着厚厚灰尘的石像,眼神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墙壁上几个剥落的墙皮坑点上,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像是垂死者呕出的最后一口血,不甘地染红了遥远天际线窄窄的一边,迅速被无边的灰暗吞没。光线像被抽走一样,宿舍里那盏昏黄的灯显得更加压抑。
      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贴着我的脊背,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直钻骨髓。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地上的灰尘沾在裤子上,冰凉一片。颤抖着手,近乎虔诚地,再次翻开怀里这本差点被夺走的日记本。
      纸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米色。指尖小心翼翼,带着敬畏地抚过扉页上那个铅笔小笑脸的轮廓。凹凸的痕迹带着熟悉的钝感。哥哥的那句话,那行俊逸飞扬的字迹——“终有归途”——在昏暗中仿佛还带着温度。这是从灰烬里抢回来的微光。唯一的。
      拔出笔帽。冰冷的塑料笔杆硌着冰凉的指尖。笔尖悬停在崭新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动。墨水仿佛凝结了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酸楚、惊恐、屈辱、思念……像一团滚烫的乱麻。
      笔尖终于在死寂中落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笔一画,用力刻下:
      7月28日天气 晴
      那个“晴”字落下最后一笔时,窗外最后一丝象征着白日酷刑的光线,彻底沉入了黑暗冰冷的地平线。宿舍里,只剩下头顶那盏昏黄、苟延残喘的灯泡,在死寂的空气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光晕,映照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我笔下这片代表着烈日曝晒与精神焚毁的——
      “晴”。
      沙……沙……
      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声音,在这座巨大、死寂的铁笼里,成了唯一还能证明我存在的、微弱而固执的心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焚纸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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