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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旧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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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墨书院的风声渐渐平息,城市仿佛恢复了某种惯常的节奏。但对谢憬而言,那份沉重并未真正卸下。时羡之的日记本和那枚小小的“X”项链被他小心地锁进了书房保险柜的最深处,连同那段刻骨铭心的疼痛,暂时封印起来。公司的事务成了最好的麻痹剂,繁重的决策、无尽的会议,塞满了醒着的每一分钟。
一个落雨的午后,连续看了几小时文件的谢憬感到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视线无意间扫过书房靠墙书柜的最下层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蒙着一层薄灰的硬纸箱。尘封的记忆被轻轻触动。他走过去,将箱子拉了出来。拂去灰尘,打开纸盖,里面是一些旧书、学生时代的奖状,最底下压着一本老相册和一个薄薄的硬卡纸相框。
他拿起相框。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微微泛黄,边缘有些许翘起,但被相框玻璃保护得很好。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款式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眉眼温润清秀,笑起来时唇角有温柔的弧度,眼神明亮得像含着水波的光,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淬炼的纯真与恬静。她站在开满粉色蔷薇花的白色栅栏旁,背景是模糊的、洒满阳光的庭院。
这是他的母亲,简黎白。
一股遥远而冰凉的酸楚感毫无预兆地刺入胸腔深处,瞬间弥漫开来。简黎白在谢憬刚过完五岁生日不久后就去世了。关于她的记忆,如同散落在迷雾深处的碎片,并不连贯:家中突然弥漫开的巨大悲伤与压抑;父亲谢远山总是阴沉着脸,步履匆匆,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浓重消毒水味;亲戚们低低的、带着叹息的言语里反复出现的“病情加重”、“太可惜了”;以及他自己心中懵懂却强烈的预感——母亲离去的真相,绝非单纯的“病重”那么简单。
随着年岁增长,少年时期的谢憬渐渐能够从那些家中老佣人低声的感慨、家族聚会时亲戚们讳莫如深却又意有所指的交错眼神中,捕捉到拼图的碎片。真相远比“病逝”二字冰冷残酷百倍。
简黎白性格温柔细腻,体质本就偏弱。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病痛的折磨已让她格外憔悴。然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意外的背叛重击。一次她去谢远山公司想给他一个惊喜,却在她熟悉的办公室里,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自己的丈夫——那个她信任依赖的男人——正与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时蓉——举止亲昵暧昧。
晴天霹雳般的震惊、灭顶的羞辱感、心如刀绞的背叛感……这些剧烈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摧毁了简黎白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强烈的精神刺激如同最剧烈的毒药,激化了她的旧疾。本就因病情恶化的身体器官在多重打击下迅速衰竭。绝望与背叛的痛苦日夜蚕食着她最后的精神和体力。医生尽力抢救,却终究无力回天。
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病房的窗帘拉得很严,简黎白最后握了握年幼谢憬的手,指尖冰凉。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的方向,空洞而遥远,似乎穿透了生死。最终,她在无言的巨大悲伤与生理的衰竭中闭上了眼睛。
简黎白病逝的伤痛如同厚重的乌云笼罩着谢家,尚未被时光完全驱散。然而,现实比悲痛走得更快。甚至在简黎白的周年忌日都未过去太久,那个在谢家还沉浸于悲伤气氛中时、曾出现在谢憬模糊记忆中的陌生女人——时蓉——便堂而皇之地带着行李和一个瘦弱怯懦、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搬入了这栋承载着谢憬所有童年温暖与破碎伤痛的大宅。
时蓉的入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最初的时日,她对谢憬这个“前房长子”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络与“关怀”。饭桌上,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谢憬夹他认为并不喜欢的菜,语气夸张而讨好:“小憬多吃点,长身体!” 她会拉着躲在她身后那个像小兔子一样的孩子——时羡之——柔声说:“羡之,快叫哥哥!以后他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了,要好好和哥哥相处,知道吗?” 当看到谢憬蹙眉或者躲避时,她会立刻用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尴尬的神情看着谢远山,仿佛在寻求安抚和认可。
然而,这份虚假的温情仅仅维持在她需要表演的表象之下。一旦脱离了需要维系“贤妻良母”形象的公众视线或是谢远山的目光范围,时蓉对亲生儿子时羡之的态度便会急转直下,变得冷漠、疏离,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与刻薄。
年少的谢憬拥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他冷眼旁观着这幕荒诞剧,清晰地记录下这些刺眼的瞬间:
豪华的长餐桌上,谢远山在场时,时蓉会亲昵地把剥好的虾放进谢憬的碗里,却只允许佣人给羡之夹清淡的蔬菜。一次晚饭,佣人给时羡之舀了一勺他眼巴巴看了很久的清蒸狮子头(这是时羡之少有的、流露出明显渴望的食物)。时蓉余光瞥见,立刻皱着眉出声,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关心:“哎呀,王妈,羡之上火好几天了,这东西燥,别给他吃。喝点汤就行了。” 说罢,很自然地将那碗小盅里的汤羹推向羡之。谢憬看见,坐在宽大餐椅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时羡之,原本亮了一瞬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他低下头,用小勺缓慢地搅动着那碗寡淡的汤水,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深秋的一场秋雨带来了浓重湿冷的寒意。谢憬放学回家,路过走廊尽头那间光线昏暗、紧挨着保姆间的儿童房时(时蓉以“方便照顾孩子”为由将他安置在这里),听到压抑却急促的咳嗽声。他推开门,昏黄的灯光下,时羡之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还在微微发抖。谢憬皱眉,转身走向主卧。时蓉刚做完一个昂贵的手部护理,正对着镜子欣赏。他敲门说明情况,时蓉连头都没回,只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小孩子家,淋了点雨咳嗽两声,有什么大惊小怪?抽屉里有感冒药,给他吃半片多喝热水,捂着发发汗就好了。我累了,别老为这点小事烦我。” 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仿佛谈论的不是发烧生病的孩子,而是一件弄脏的衣服。谢憬默默退出来。那一晚,他没有去找父亲。他第一次自己去了客厅,倒了杯温水,翻药箱找出儿童退烧药片和水剂,然后走进了那间冰冷的儿童房。药片碾碎融在水里,时羡之烧得迷迷糊糊,他努力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惶恐,犹豫地张开了嘴。
谢憬清晰地感知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时蓉看时羡之的眼神如同看一件廉价又难以脱手的瑕疵品,充满了审视、不耐,甚至是……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多次在放学回家、无意间经过走廊、楼梯拐角或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处时,捕捉到时蓉压低却冷硬的声音:
“笨死了!教了八百遍都系不好这个领结!跟你那个……”
“在学校给我安分点!听到没?成绩不好就罢了,再敢惹事让我丢脸,看我收拾你!”
“躲在这儿干什么?碍眼!没事就去练琴!”每一次听到,时羡之都像挨了无形的一鞭子,小身板绷得紧紧的,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甚至很少敢与时蓉对视。而那些惯于察言观色的佣人,也都学乖了。打扫房间时,时羡之的房间总是最晚才清扫,甚至有时还会“忘记”更换床单被套。一个曾被时蓉私下呵斥过的老佣人,有一次“不小心”将整杯滚烫的茶水打翻在时羡之的手背上。剧痛之下,小孩瞬间红了眼眶,但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闻声赶来的时蓉只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瓷片和佣人满脸的“惊慌失措”,便将视线落在时羡之烫红起泡的手背上,语气淡漠得像是事不关己:“毛手毛脚的!还不赶紧收拾干净?羡之你也太不小心了,以后离桌边远点。” 她甚至连一句安抚或处理烫伤的话都没说,转而吩咐另一个佣人:“赶紧把新到的燕窝炖上,先生晚上要回来吃饭。”
时蓉在金钱上对谢憬相当“大方”,昂贵的衣服、最新款的电子产品毫不吝啬。但对时羡之,则近乎苛刻。他的衣服大多是过季或谢憬穿剩的旧衣修改而成。谢憬曾经偶然看到过时羡之在期末考取得一点点进步后,期冀而小声地对时蓉提出想换一个新的、不那么破旧的书包,却被时蓉一句轻飘飘的“男孩子要节俭,旧的不是还能用吗?”直接堵了回去。谢憬生日时,亲戚好友送来堆积如山的礼物。而时羡之自己的生日,除了一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谢远山在家才会有的待遇),什么都没有。谢憬后来有一次在时羡之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夹缝里,发现了一样他曾在去年某次生日随手送给羡之当作“谢礼”的打火机(时羡之帮他找回一份丢失的文件)——一个很普通的小玩意儿。它被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珍惜地包着,擦得锃亮,几乎看不出曾被使用过的痕迹。这无声的珍视,透露了这个弟弟在这个金玉其外的家中感受到的深刻冰冷。
在这个外表光鲜亮丽的豪门大宅里,时羡之的存在更像一个突兀而尴尬的装饰品,一个时蓉用来装点其“慈母”形象时才会被使用的道具。他被生母所厌弃(至少时蓉的态度清晰地传达着这一点),被佣人所轻视,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像一个游走在巨大阴影边缘的透明灵魂。
谢憬心中对时蓉——这个侵入者、毁掉他母亲最后安宁的元凶——的恨意,如同冰层下的岩浆,汹涌却凝固。他本能地将这份恨意扩散到她带来的一切上,包括那个像影子一样存在的男孩时羡之。他漠然、疏离,用无声的抗拒划清界限。
然而,当少年谢憬日渐成熟,当他一次次冷眼旁观时蓉那副假面下对亲生骨肉的凉薄、刻薄与无处不在的精神虐待,看着那个小他几岁的弟弟在压抑、孤寂和小心翼翼中艰难生存,日渐沉默,甚至眼神中带上了一种深深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惶然与卑微——一种强烈的同病相怜的哀伤和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愤怒,开始在那个倔强而痛苦的少年心中悄然发酵。
他同样是被伤害者(丧母之痛),但至少他曾拥有过完整的母爱,拥有过父亲(至少曾经)的关注。而眼前这个孩子,从出生似乎就伴随着不情愿甚至是被嫌弃,被自己的生母视若敝履。时羡之的存在本身,仿佛是时蓉卑劣行径的又一重证据,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比他更为无辜、更为弱小、也更为悲惨的牺牲品。
对时蓉的恨意无法消弭半分,但对时羡之,那最初的、源自对入侵者本能的纯粹排斥,不知不觉被一种更为复杂和坚硬的情感层层覆盖——那是一种基于怜悯的保护欲,一种源于自身伤痛的同命相惜感,一种对被无情剥夺了童年温暖的弱小者的恻隐之心。这情感悄然无声,却日渐清晰,如同顽固的藤蔓,开始在冰层下顽强地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