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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微光 ...

  •   寒雨持续敲打着城市的肌肤,湿冷的空气渗入骨髓。谢憬的车碾过路面积水,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刮出扇形,却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后视镜里,净墨书院阴冷的轮廓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连同那份刻入骨髓的愤怒与悲恸,被暂时封存进意识的黑暗角落。
      在随后的日子里,谢憬的生活被汹涌的事务填满。他接手集团的关键决策层,需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召开耗尽心力的会议、应对各种商场的明枪暗箭。忙碌成了最好的止痛剂,让他在白日里几乎没有余裕去触碰心头的伤疤。他将那个盛放日记本和“X”项链的保险柜密码设置得格外复杂,仿佛在用一道又一道的铜墙铁壁,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与自己隔离开来。
      时蓉与净墨书院的风暴似乎彻底过去。官方的判决文书下来后,Leo等几个首恶锒铛入狱,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铁窗生涯。那些曾为虎作伥的打手们也纷纷伏法。时蓉的豪门梦彻底碎裂,连带谢远山的商誉也遭受重创,不得不低调行事。那个曾光鲜亮丽的“谢夫人”,成了圈子里避之不及的谈资。关于她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几个涟漪便销声匿迹。谢憬刻意不去打听她的下落,这个女人连同她带来的所有污秽和痛苦,已被他彻底从精神世界里清除出去。
      日子似乎进入了某种轨道——冰冷、紧绷、忙碌,但表面平静。
      只是,当深夜降临,城市的喧嚣沉淀下来,书房只剩下钟表指针细微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引擎声时,那份沉重的疲惫感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保险柜表面,那个烫金的“X”,那句无声的“J…救…”,便会鲜明地、带着痛楚地浮现在脑海。那不是遗忘,而是更深沉的、被压入血脉的烙印。
      他偶尔会想起那个被时蓉当作工具带进来的异母弟弟——时羡之。
      在那个巨大而冰冷的谢家宅院里,时间确实如同最耐心的雕塑师,无声却深刻地重塑着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模型。
      最初的几年,形同陌路。甚至更糟。谢憬用冷漠铸就壁垒,拒绝对面那个瘦弱男孩的世界。时羡之像受惊的小鹿,对这位名义上的哥哥抱着天然的恐惧,连眼神接触都避免。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空间交错却从不重叠。
      然而,谢憬无法屏蔽那个男孩的存在。他无法装作看不见时蓉那副温柔假面下对亲生骨肉的冰冷刻薄。那些发生在角落的呵斥、餐桌上的冷落、佣人无声的怠慢,以及那个男孩在无人处流露出的孤独和瑟缩……这一切如同不断重复的默剧,日复一日冲击着少年谢憬日益成熟的感知系统。
      厌恶时蓉,如同厌恶毒蛇猛兽。这是少年心中从未改变的信条。但对着那个同样在时蓉阴影下活得小心翼翼的时羡之,那份纯粹的恨意开始受到质疑,并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什么?
      或许是对同类的怜悯?——他们都失去了拥有完整温情的权利,他是丧母之痛,时羡之则被生母厌弃。
      或许是对弱小者的恻隐?——看着一个明明拥有母亲在身边的孩子,却活得比自己还要小心翼翼和孤立无援。
      又或许是一种对时蓉霸权的无声对抗?——时蓉苛待她的儿子,他不迁怒,甚至去关照,本身就是一种不合作的叛逆。
      这些念头最初模糊而杂乱,却如同藤蔓,在他心头悄然生长。
      于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壁垒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晚餐依旧丰盛,长桌两侧的空气却凝结如冰。谢远山因公事烦躁,餐桌上气压很低。时蓉小心翼翼地试图活跃气氛,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时羡之照例埋头小口扒拉着碗里几乎没动的米饭,显得格外安静。佣人端上来一道色泽诱人的油爆虾,香气扑鼻。谢憬看到时羡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眼,盯着那盘虾,喉结似乎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但那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头埋得更低。谢憬面无表情,拿起勺子,在自己面前那份未动的清炒时蔬里拨拉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用勺子舀起几只最大的、还冒着热气的虾,动作精准无误地放进了时羡之的饭碗里。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向时羡之。
      饭桌上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寂静。时蓉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瞥见谢憬毫无波澜的侧脸和谢远山依旧紧锁的眉头,最终选择低头喝水。时羡之则完全僵住,盯着碗里多出的几只虾,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绷紧,握着筷子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沉默持续了几秒,他才拿起筷子,极其缓慢、甚至有些僵硬地夹起一只虾,小口小口地咬,眼眶似乎有瞬间的湿润。
      这是谢憬第一次,以行动而非语言,对时羡之表现出了某种超乎冷漠的关注。极其隐晦,像是无意中的施舍,却又精准地投喂到了男孩渴望的角落。
      这个信号像是打破了某种冰封。
      自那以后,一些连谢憬自己都未刻意策划的“举手之劳”,开始不时地发生:
      一次,谢憬提前结束一场并不愉快的应酬回家。刚走进庭院,就看见一个因受时蓉几句夸奖而得意忘形的中年园丁,正支使着瘦小的时羡之在寒风里帮他搬沉重的盆栽花盆。小孩累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谢憬脚步顿了顿,没有上前呵斥,只是冷冷地咳嗽了一声,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那个园丁的脸。园丁背脊一僵,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惶恐,连滚带爬地自己去搬花盆,看也不敢看时羡之一眼。谢憬面无表情地径直从旁边走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时羡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主宅门后,心口却莫名地微微发暖。
      秋雨说来就来。放学铃声刚响不久,倾盆大雨便瓢泼而下。时羡之抱着书包,缩在学校大门狭窄的遮雨棚下,看着同学们纷纷被私家车或撑着伞的家长接走,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和茫然。就在他犹豫着是冲进雨里还是再等等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一半,露出谢憬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涟漪:“上车。”语气依旧称不上好,甚至有些命令的意味。时羡之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雨水溅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看着车里那个模糊的侧影,又看了看门外滂沱的大雨,迟疑了几秒,最终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厢内弥漫着皮革和雨水潮湿的混合气味,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谢憬没看他,只随手将一块干燥的毛巾丢到他和书包旁边的座位上:“擦擦。”动作粗鲁,像是丢掉一件垃圾。时羡之默默拿起那块微暖的毛巾,低着头,一点一点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肩膀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彻底放松了下来。那块带着谢憬身上冷冽气息的毛巾,竟意外地成了那个雨天唯一干燥的庇护所。
      真正让谢憬内心震动并做出实质性转变的,是那个高烧的夜晚。他凌晨被轻微的咳嗽声惊醒(那儿童房离他不算太远),循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昏暗的夜灯下,时羡之蜷缩成一团缩在被子下,呼吸急促沉重,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浑身滚烫。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冲到主卧急促敲门。门开了,时蓉披着睡袍,满脸是被打扰清梦的不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羡之在发烧,很厉害。”谢憬声音冷静,目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力。“发烧?”时蓉皱眉,语气敷衍,“不就是淋了点雨着凉了?大惊小怪干什么!抽屉里有药,让他吃了捂着睡一觉就好了!别吵我!” 她作势就要关门。那一刻,谢憬清晰地看到了时蓉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对亲生儿子病痛的漠视。一股混杂着对时蓉的厌恶和对那个弱小病患的强烈担忧猛地冲上心头。他没有再与这个女人争辩,转身直接下楼打电话叫来了家庭医生。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为了时羡之而打破家中的“规则”,越过时蓉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进行干预。
      医生很快到来,谢憬第一次没有在第一时间走开。他靠在儿童房的门框上,就着走廊透进的光线,沉默地看着医生为时羡之听诊、量体温、开药、挂点滴。医生忙碌着,时羡之烧得昏沉,偶尔会睁开迷茫的眼睛,对上门框外那道沉默伫立的、显得有些冷硬的身影,会茫然地看几秒,然后又疲惫地闭上。谢憬的面容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情绪。他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无声地散发着存在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他的存在本身隔绝了外界可能的一切干扰(比如时蓉可能的不耐烦),为那张小小的病床圈出了一小块不容侵犯的避风港。直到点滴快要挂完,医生交代好注意事项离开,天色已微明。谢憬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呼吸渐渐平稳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替他把被子角掖好,然后转身离开,轻轻带上房门。
      那一晚的无声守护,虽然谢憬依旧没有一句温情的话语,甚至离开时依旧像来时一样沉默冷硬,但对时羡之而言,却是人生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拐点。那份在绝望境地里获得的安全感、那份不被厌弃(甚至被保护)的珍贵体验,如同一颗微小却异常明亮的火种,被深深地埋入了他原本冰冷灰暗的心底。从此,那个沉默寡言、总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气息的“哥哥”,在他心里不再是难以靠近的冰山,而是变成了一个强大、疏离却会在某些时候意外可靠的存在。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谢憬,看他挺拔的脊背,看他处理文件时冷峻的侧脸,甚至笨拙地模仿他的一些动作和姿态。日记中那些最初带着点茫然和困惑的关于“J”的寥寥数语,正是源于此。
      对于谢憬来说,这一切的转变同样显得自然而然。他并未刻意去扮演一个长兄的角色,也从未觉得需要去“照顾”或“关爱”时羡之。驱动他行为的,更像是一种深植于内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梳理清楚的习惯和潜意识的保护倾向——对这个与他同样被命运扔在这个复杂家庭环境里的弱小弟弟的责任感,对时蓉恶行的无声抵抗,以及对内心深处那份难以磨灭的、对弱小生命的天然护佑本能。
      他习惯了饭桌上若有似无地留意一下那小子饭碗的份量(太少了就丢点东西过去),习惯了在花园遇到时顺手支开那些试图使唤羡之干活的家仆,习惯了在门口或者校门口看到他身影时,直接一句冷硬的“上车”……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成了他日常生活里一个不言自明的部分。如同管理公司、出席会议一样自然。
      他们之间的交流依然稀少,甚至大部分时候连眼神都没有多少交汇。时羡之依旧安静而怯懦,谢憬依旧冷淡而寡言。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依旧平淡疏离。
      然而,冰封的河流之下,暖流早已在无声流淌。那份由复杂情绪凝结而成的保护伞,已在悄然间张开,覆盖在那个懵懂少年的头顶。谢憬用他笨拙而冰冷的方式,为时羡之撑起了一小片不那么刺骨的风雨世界。他并不知道这份由习惯和责任感所构筑的、日益坚固的桥梁,其根基竟深埋于一条彼此尚不自知的血脉铁链之上。当未来命运掀起的巨浪足以摧毁一切时,他才蓦然惊觉,这条看似由他主动选择的保护之路,竟早已被血缘注定了方向,而那崩塌带来的痛楚,也远比想象中更加撕心裂肺。但此刻,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模式,已在无声中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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