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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不爱,不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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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日天气 晴
疼痛,成为了新的呼吸节奏。
清晨那催命的铃声尖锐地炸响时,意识仿佛沉在浑浊冰冷的湖底,挣扎着才浮出水面。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粗暴地拆解过又重新拼接起来,每一处关节都泛着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持续的钝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翻身、抬手、甚至只是轻轻吸气——都牵扯着被电流反复蹂躏过的肌肉,传来清晰而尖锐的撕裂感。脑袋像灌满了沉重粘稠的铅水,思维在其中缓慢艰难地蠕动。耳边总有挥之不去的、时断时续的嗡鸣,像一群恼人的苍蝇。视线模糊不清,看东西像隔着晃动的水纹,总有些重影。
洗漱?麻木地接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冰得人一个激灵,算是醒了。腰弯得很艰难。早饭?看着那碗浑浊的稀粥和那个冷硬的馒头,胃部反射性地一阵剧烈抽搐。吞咽的动作极其勉强,如同吞咽细小的沙砾,刮擦着喉咙。
八点整。集合铃声再次撕裂空气。心脏本能地一缩,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了一把!胃又开始痉挛抽痛。那种深入骨髓的、对即将到来的审判的恐惧,比昨天更甚。
被驱赶着,汇入沉默而沉重的人流。脚步虚浮,踩在脚下的水泥地都像是晃动的云端。踏入那个熟悉的多功能厅,污浊沉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
惨白的幕布。刺耳的音乐。尖利恶毒的声音……
那些毒蛇般的言语和扭曲的画面,今天仿佛失去了直接的穿刺力。精神像筑起了一道厚厚的、麻木的屏障。我只是低着头,目光涣散地落在地面上那块模糊的深色水渍上——不知道是谁昨天留下的呕吐物痕迹——仿佛那块污渍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时羡之!”
名字被念响。身体内部的某个开关仿佛瞬间被拨动!条件反射般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比昨天的恐惧更深邃、更刻骨!没有挣扎,也没有徒劳的呼救。只是在两双如冰冷铁钳般的手掌控制下,麻木地、顺从地被拖曳着,脚步踉跄,麻木地迈向那片通往更深炼狱的黑暗通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尖上。
流程如同复刻。
冰冷的金属椅。无情的束缚带。
当那张照片——那张承载着欢笑、阳光和大海的合照,再一次被举起,逼到眼前时——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惊悸!瞬间攫住了我!
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瞳孔收缩又放大!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巨大的恐惧感如同一张冰冷漆黑的巨网,兜头罩下!甚至不敢让视线聚焦在那张照片上!目光像受惊的鸟儿,在房间惨白的四壁间疯狂、无助地乱撞!是他!是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本身,都成为了烙铁的印记!
“你——还——爱——谢憬——吗——?” 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着信子,清晰地、缓慢地逼近。
“疼……太疼了……” 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带着绝望的哭腔,声音颤抖破碎,“……不爱了……求求你们……我真的……不爱了……放过我……” 卑微的乞求,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回答我的,是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然后——
那个隐藏在口罩和眼镜后面的“医生”,似乎在审视一份不够合格的样品。他对着机器旁的“助理”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滋——噼啪!!!!——
更高强度、更加汹涌狂暴的电流!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毁灭一切之势轰然贯入身体!!!
比上一次更加剧烈的抽搐、痉挛、撕裂!惨叫声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发出几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身体在束缚带下疯狂地跳动、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眼前炸开无数更加炫目刺眼的白光!意识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瞬间撕碎、拖入黑暗的深渊……
彻底失去了所有感知。
不知沉浮了多久。
意识像是断线的风筝,在冰冷的黑暗虚空中飘荡。
哗啦——!!!!
一盆刺骨冰寒、夹杂着尚未融化小冰块的冷水,毫无怜悯地、以极其粗暴的方式,猛地当头泼下!!!
“呃啊……咳咳咳!!!”冰冷的水呛入鼻腔和喉咙!猝不及防的窒息感和透骨寒意瞬间将我从昏迷的深渊中硬生生拽回!眼睛被冰冷的水刺得火辣辣的生疼,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水流顺着头顶、脖颈、赤裸的上身疯狂流淌,每一滴水滴落都像一把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被摧残得如同破布般的皮肤和敏感的神经末梢!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肉,直钻骨髓!全身无法控制地猛烈颤抖、痉挛!
就在这濒死般的剧烈咳嗽和筛糠般战栗中,那个如同来自地狱最底层、带着无限恶意和毁灭气息的声音,如同审判的丧钟,沉沉敲响:
“清醒了吗?回答!你——还——爱——谢憬——吗——?”
那个名字——谢憬——在冰冷的水汽和刺骨的寒风中,如同一道裹挟着闪电的炸雷,狠狠劈进我刚刚恢复一丝意识的大脑!比冰水更寒冷千百倍的恐惧如同灭顶的雪崩,瞬间彻底将我淹没!
我惊恐地抬起湿漉漉、满是冰水和泪水的脸,在剧烈晃动、模糊的重影中,努力聚焦向声音的来源。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绝望的尖叫,每一个器官都在剧烈痉挛!
巨大的、本能的求生欲望,如同火山喷发般彻底碾碎了一切残存的理智和尊严!
“不爱了……” 嘴唇哆嗦着,像一个破碎的、没有灵魂的发条玩偶,被无形的恐惧驱动着,吐出清晰而麻木的回答。声音沙哑、空洞,带着一种被彻底驯服的、绝对的死寂。 “……不爱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在念诵一道认罪的符咒。他怕极了,怕得灵魂都在尖叫,怕回答稍有犹疑,那非人的痛苦会再次立刻降临。彻底屈服了。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这一次,这个被恐惧完全支配的、如同机械念诵般的回答,似乎通过了某种冰冷的判定标准。
身上沉重的束缚带被松开了。
他像一袋真正的垃圾,被从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解下来,随意地扔在冰冷肮脏、水迹混合着先前留下的秽物的水泥地上。身体瘫软得像失去了所有骨头。负责运送的“护卫”粗暴地抓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着将他拖离了这个充满呕吐物酸臭和电灼焦糊味的房间,往外走去。
回到宿舍门口。护卫松开了手。
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
“砰”的一声闷响。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重重地摔靠在冰冷、布满锈迹和污渍的金属门框上。刺骨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
“时羡之?!” 李响惊慌的声音响起,脚步快速地冲到门边。当他看清门口这个彻底湿透、脸色死白如同水鬼、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惊恐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同伴时,他倒吸一口冷气,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他们又……”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写在他眼中。
时羡之没有看他。目光穿过李响,投向门框冰冷的金属连接处,没有焦点。他像是彻底隔绝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和反应。只是极其缓慢地、机械地开始解身上那件湿透冰冷、散发着浓烈馊味的汗衫上衣。动作僵硬、迟缓得不像人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
上衣终于脱了下来,被他像丢弃一件破布般随意扔在地上。
然后,一言不发地,踉跄着步伐,拖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又一次挪进了那个熟悉的、狭窄冰冷的卫生间。
咔哒。
门被从里面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不一会儿,哗哗的水流声再次响起。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同样冰冷的皮肤。他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沿着早已熟悉的角度,缓缓滑坐下去。刺骨的冰冷从皮肤渗透进去,却无法冷却心口那片被反复碾碎、背叛、烙下屈辱印记的地方。那里燃烧着无法扑灭的业火,足以焚烧所有的理智和灵魂。
黑暗中,冰冷的水柱下,一种深沉的、如同从万丈深渊最底处传来的、被彻底粉碎了所有尊严和希望的悲鸣,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撕心裂肺地响起:
“哥……你答应过……永远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为什么要……骗我……”
水声轰鸣,掩盖了绝望的嘶吼,只留下更加刺骨的寒冷和无尽的、浸透灵魂的耻辱,在这小小的牢笼里无声地咆哮、蔓延。
8月5日天气 晴
尖利的铃声像是从遥远的深渊传来,沉闷地撞击着麻木不堪的耳膜。起床。像是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尤其是背部脊柱那片区域,被电流反复穿刺的地方,持续的隐痛如同附骨之疽。但更可怕的是一种沉重的滞涩感包裹着大脑,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棉絮,思考变得极其吃力、极其缓慢。昨天发生过什么?有些片段变得无比模糊,像是隔着磨砂玻璃看出去的景象。耳边那种嗡嗡的鸣响时隐时现。
洗漱?冷水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冰刺激灵。弯下腰时,腰部传来的痛感让他皱了皱眉。早饭?看着那碗稀粥和硬馒头,胃里并没有多少反应,麻木地吞咽了几口,味同嚼蜡。
八点整。集合铃。没有太大的心悸。只是心脏跳动似乎变得慢了一拍。被驱赶着走向多功能厅,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周围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
巨大的惨白幕布亮起。那刺耳的音乐和刻毒的旁白……今天,似乎变成了一种遥远的背景噪音。那些词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失去了具体的穿透力。那些被刻意丑化的影像晃动着,如同褪了色的廉价默剧。我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幕布下方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时断时续闪烁的信号接收光点。那个红点,似乎成了唯一真实的存在。
走进那座白色小楼冰冷的铁门时,那刺骨的寒意再次袭来,身体本能地进入了警戒状态,肌肉开始细微地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四肢和心脏。但更多是一种……巨大的疲惫。
固定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束缚带被勒紧,熟悉的窒息感压迫着胸口。
照片被举起,呈现在他眼前。
当那张承载着遥远记忆、带着陌生又熟悉的灿烂笑容的合照被举到眼前时——
身体猛地绷紧!无法抑制的、更加剧烈的颤栗!瞳孔瞬间失去了焦点!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无助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敢直视那张照片!目光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猛地弹开,疯狂地扫视着天花板惨白的日光灯管!是他!那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地尖叫!那张脸……那个名字本身……都带着毁灭性的灼痛烙印!
“……你认……认识这个人吗?”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序化厌倦,例行公事地发问。
大脑一片混沌!被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恐惧占据!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的尖叫:否认!彻底的否认!否认他的存在!抹杀他们的过去!才能……免于痛苦!
“……不……”喉咙异常干涩,声音含混微弱,几乎要破音,“……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 后面半句几乎是失控地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迫到极致、濒临崩溃的慌乱。
几个白大褂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麻木的审视,还有一丝……近乎于任务完成般的、漠然的疲惫。没有人理会他后面那句自我强调式的、神经质的重复。一个似乎级别稍高的医生随意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收到了符合标准的答案。至于反应是否激烈,无关紧要。
束缚带被解开。
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就那样瘫坐着,坐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上,身体还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发抖,牙关依旧在轻微地“咯咯”作响。耳朵里是那些人似乎收拾东西,交谈着离开的脚步声。
地面冰冷刺骨。
他慢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了低垂的头。带着巨大恐惧和无助的目光,像在黑暗中摸索,一点点移动,终于落在了那张被随意丢弃在污渍斑斑的操作台边缘、一角沾着水渍污物的合照上。
照片上,哥哥的笑容,在台面上模糊昏暗的光线下,却显得异常清晰和……温柔。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记忆的尘埃和现实的恐惧迷雾,静静地、带着某种永恒的温度,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