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秋风滚进门廊,轻轻掀动书封,和离书的一角被掀得移动少许。
陆承序视线落在那份和离书,眼底的轻倦一瞬散空,瞳仁微微凝紧。
这封信,陆承序并不陌生,前不久见过,只是当时那封信齐齐整整由一个匣子装好,被递到他跟前,他只掀开匣盖看了一眼,见是一封和离书,并未拆开,便叫退回去,并派遣管事接他们母子进京。
即便没闹出郡主那桩事,他也预备待在京城站稳脚跟,便接他们团聚。
而眼前的书封并不平整,看得出来,该是在怀里揣了不少时日。
难怪她借病不去见老太太,也不与他做夫妻。
看来她心里当真还怄着气。
看来郡主一事,她依然耿耿于怀。
陆承序神色依然平静,且添了几分温和,
“你是个聪明人,怎能把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我陆承序重诺,既娶了你,一日为妻,永世为妻,不可能贬妻为妾,我更不可能娶什么郡主,此事就此揭过,可否?”
华春慢慢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定定看了他一会,语气也温和,“七爷,何必强求?当初这门婚事,七爷是奉长辈之命,被迫娶我,我亦是父命难为,背井离乡嫁去益州,你难,我也难,且不如,就此丢开手,成全你与郡主。”
陆承序听得“成全”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厌嫌,“别说糊涂话,我与那郡主毫无瓜葛。”
“你救过她,她非你不嫁...”
管事去益州接她时并未提过这茬,而陶氏在信中该也是闪烁其词,这是华春在进京途中,泊在通州码头时,偶然听画舫里说书先生所得。
陆承序似乎对这段轶事丝毫提不起兴趣,“两年前我自两江按察使司改任湖广,路过江州,途遇一伙盗匪劫掳良家女子上船,我吩咐随行侍卫救下,那一船女子有七八人,我并不知那郡主何以混入其中,倘若这算情谊,那整个临安十万渔民算不算都为我所救,我娶得过来?”
他语气暗含嘲讽,不以为意,
“前不久我被召回京城,于宫宴上被郡主认出,她提起旧事,我是毫无印象,在你进京前,也借着机会将有妻有儿一事禀告襄王,予以回绝,那襄王又非愚蠢无赖之辈,岂会让女儿自甘下贱,毁人姻缘?此事被人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早已失真,你莫要搁在心里。”
陆承序自以为解释明白,但华春听着,面上并无明显波动。
“七爷,不论你与郡主如何,我意已决,咱们和离。”
陆承序见她执拗不堪,脸色微微沉下,耐着性子再问,“为何?”
冷冷两字扔下,已透露出他的不快。
为何和离?
华春心里忽然涌现出诸多难以言状的情绪来,这五年来的辛苦、委屈、痛楚、失望有如岩浆在胸膛来回翻滚,不一而足,细数不清,但华春强自按捺住,不露端倪。
她不是来与他控诉自己的不满与委屈的,她的骄傲不允许。
她不准许自己像个市井泼妇,用嚎啕的嗓子用控诉的方式,来寻求丈夫一点可怜。
好聚好散。
给彼此留点体面。
儿子还要靠他养育。
顾家还需他扶持。
她替他侍奉双亲,数度将那在鬼门关打转的婆母给救回,保他在外建功立业,免他丁忧,方至他如今位高权重,她是有功劳的。
她打点所有行装进京,有自己一番打算,往后没准还有用得着他的一日。
华春思量地明明白白。
不愿撕破脸。
好聚好散。
“不合适...”她端端正正坐着,身姿秀丽依旧,语气却淡,“我也乏了。”
陆承序何等人物,在官场爬摸打滚,岂会没有察言观色的功夫,一个“乏”字,道尽心酸。
她还是在怄气。
他语气顿时温和下来,带着耐心,“我知夫人这五年劳苦含辛,父亲不太着调,常年云游在外,母亲身子不好,全靠夫人调度料理,有你周全家宅,我方能毫无后顾之忧,我陆承序有今日之地位,夫人功不可没。这不,眼下我在京城安顿下来,接你母子进京,便是奔着一家团聚,往后好好过日子来的。”
华春听着他这番话,徒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
于他而言,便是一句“你辛苦了”。
于她,却是近两千个起早贪黑的日日夜夜...
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华春也不指望他感同身受。
当初坐在益州那间空荡荡的婚房拿定这个主意时,她只有如释重负与豁然开朗。
五年,已耗尽了她对婚姻所有期待。
什么阁老夫人,什么国公府少奶奶,面子光鲜,里子难看。
不愿再将自己困入这座华丽的牢笼,被“贤惠”二字,绑缚一生。
累了。
“如若我坚持和离呢?”
斜阳一寸一寸漫上来,将他面上细微的表情映照的丝毫毕现。
陆承序神色微的一动,脸上所有情绪淡下来。
在他看来,华春过于冥顽。
他们夫妇五年艰辛,不就是为了阖家蒸蒸日上?现如今福气就在眼前,她还折腾什么?
眼下她已是三品侍郎夫人,再往后,阁老夫人在望。
但凡有一点脑子的女人,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与他和离。
陆承序虽与华春相处不多,却也断出妻子并非愚钝无知之辈,她不是真的想和离,她还在使性子。
闹脾气时说的话是不能作数的。
陆承序不予计较。
再度将那封和离书推还至她眼前,语气坚定又衔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和离二字我不想再听,这封信你撕掉。”
“你乏了便好好歇着,我先回书房。”
他起身,负手迈入斜阳里,清隽的背影被夕阳微微一曳,从容依旧,矜傲依旧。
*
华春足足盯了他背影半晌,方回过神来。
他竟然不答应?他为何不答应?
也由不得他不答应。
嗤的一声,重新将和离书收入怀中。
想让她撕毁和离书,做梦!
眼看陆承序坐了一会儿便离开,慧嬷嬷心里头没底,慢慢摸进正房来,见华春靠在炕上兀自出神,她轻手轻脚迈过去,探身问,“奶奶,这是怎么回事?七爷晚膳未用便走了?莫不是拌嘴了?”
华春扶着额心,看了慧嬷嬷一眼,不知如何启齿。
和离书一日不签,她一日不能与慧嬷嬷摊牌。
一是不愿嬷嬷提心吊胆,二来,慧嬷嬷定是不赞成她和离,别陆承序还没敲定,自己人先乱了阵脚。
“他身上带着酒气,熏得我难受。”
“你呀...”慧嬷嬷放心下来,怜爱地揉了揉她发梢,“现如今与在益州不同,那里太太不管事,全是你说了算,屋里屋外不许有一丁点气味,如今身边有了男人,万事由不得你,不过也好,这才叫过日子嘛。”
华春无言以对。
说完嬷嬷笑了笑,“晚膳想吃什么,奴婢去一趟厨房,吩咐她们做几个奶奶爱吃的菜。”
华春随意报了几个菜名。
至酉时初,饭菜便摆上来,沛儿是伴着华春吃的,小家伙吃得饱饱的,又被华春往前院使,“去爹爹那读书习字。”
这回沛儿不干了,非赖在她怀里,“方才爹爹出门时交待了沛儿,让沛儿今夜跟娘亲睡!”
他是华春一手带大,一刻都离不得。
离不得也得离。
华春狠心将他自怀里拉出,捧着那张肖似陆承序的脸,循循善诱,“我问你,你喜欢爹爹吗?”
沛儿脑海浮现爹爹英明神武的模样,重重点头,“沛儿仰慕爹爹!”
“沛儿可还记得去年那条野狗差点咬到娘亲,是王叔救了娘亲的事?”
回想当年的惊险,沛儿依然惊魂未定,两颊气鼓鼓的,用力咬牙,“记得!”
华春颔首,“唯有跟着爹爹习书,长大了,方能成为爹爹那般厉害的人物,如此,便可保护娘亲!”
一听要“保护娘亲”,沛儿顿时干劲十足,立即自罗汉床上跳下,雄赳赳气昂昂往外走:“娘,儿子跟爹爹学本事去了!”
孩子便是好哄。
华春靠在炕床,轻轻推开窗棂一角,目送他跨出穿堂方收回视线。
陆承序刚用完晚膳,正在书房忙碌,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爹!”
顿感不妙。
怎么又回来了?
不多时,沛儿绕进博古架,来到他跟前,奶声奶气作了个揖,“儿子给爹爹请安。”
陆承序失笑一声,招手示意他过来,抱他在怀里,“不是说好今夜跟着娘亲么,怎么又来了书房?”
沛儿靠在他膝盖处,认真道,“爹爹要教儿子本事。”
黑漆漆的眼珠布满了坚定,像极了他。
陆承序揉了揉他脑袋瓜子,“爹爹自然是会教你本事的,这样,往后夜里随爹爹习一个时辰书,便回后院陪娘亲,如何?”
沛儿眨巴眨眼,掷地有声:“娘亲说了,儿子姓陆,不姓顾,往后该跟着爹爹了!”
陆承序好一阵无语。
还跟他闹呢!
与他使使性子犹可,岂能拿孩子说事?
也罢,她不是乏了么,且让她歇几日。
陆承序没太当回事。
*
华春起先想不明白,陆承序对她毫无感情,为何不痛快地和离。
舍不得这门婚?当然不可能。
当初若非四老爷执意,以陆承序之高傲,岂会瞧得上一个皇商之女?若不是嫌弃她出身,何至于五年对她不搭不理,不闻不问?
夜里睡下时终于反应过来。
那陆承序将将升任三品侍郎,调入京都,倘若这会儿闹出和离,必定惹来御史弹劾。
他这人视仕途如命,岂会让自己声名蒙尘。
他为仕途能忍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她图什么?图他冷心冷肺,图照顾那一家老小?
还不如,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既决定走,那便要无后顾之忧地走。
京城寻常的官宦女子,陆承序降得住,儿子吃不了大亏,但常阳郡主不然,宗室身份,压陆承序一头。别看陆承序口口声声不会迎娶郡主,但华春不敢报以侥幸,人心如水,令动如烟,谁也摸不准那些上位者的心思,倘若太后执意赐婚,也不是不可能。
至少她要杜绝这等可能。
再借此,给陆承序台阶签下那封和离书。
华春思虑一夜,终于得了个一箭双雕的法子,翌日一早,悄悄唤了松涛进屋,塞了一锭银子给她,
“你这几日想法子去襄王府附近转一转,帮我探听常阳郡主的动静,若哪日她出门,回来报与我知。”
松涛并非养在深宅的娇娇女,自小跟着父亲走门串户,通些三教九流的门路,这事交给她最为妥帖。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打听消息。”
丫鬟个子高大,也不擅言辞,人却不笨,未免惊动陆家人,她悄悄自厨院一处矮墙翻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