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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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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两位已经离开了。
麟宸步履一转,从一节黑暗的小巷里拐过弯来,颇有风度地跨过一节焦黑的不知什么垃圾,向远处走去。
他可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带那两位转两圈,不过是为了让他们长个教训。
他也有其他的办法,不过没有必要,因为那只会引起混乱。
感受到街道之中吹来的,混着灰尘的风,他不禁伸了个懒腰,久违地感到身体十分轻松。
“我还年轻似的。”他想,“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吗?”
真好,穿着这身校服,就好像他还能回到那个地方的那个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和这些孩子们一样享有挥霍“青春”的权利,现在听起来则像个遥远的词汇。
“可惜人间没有回头路。”他想。
他轻轻地从那小巷穿出,踏上的,正是他的那两位同学之前看到的小区门口所在的那条街道。
眼下,夜幕已经开始爬上了天空,那两人早已离开,唯有小超市还停留在那里,乌漆麻黑的门脸还未打烊,但已昏昏欲睡。
由超市沿路再向前走不到二十米,一间装饰朴素的牙科诊所旁,是一扇窄窄的玻璃门,由这扇小门,可以上到二楼,另一个光线明亮的小房间。
那里是他和那个人的家。
*
然而他要等的那个人此时并不在家里。
此时,“安居苑”社区活动中心,一位身穿白色衬衫,佩戴青色胸章的年轻男子从走廊上走过,从半米之外便听见了舞蹈室内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
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等待在了教室门外。
“好,吸气……呼气……让气息流经整个身体,按/摩五脏六腑……再来一遍……吸气……呼气……”
舞蹈室中间有位身着鲜粉红色运动衣的粉毛男子,头上的粉色编成了一条硕大的麻花辫,可谓惊世骇俗。
他轻柔的声音配合着不知谁唱的吵闹摇滚乐,正带领着老人们“做运动”。
颜愉颜老师,是这两年来“安居苑”社区活动中心最受老年人喜爱的老师,教一套独特的健身功法。
这种功法,号称“九绳牵引之术”,据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俘获了一片大龄人士的芳心。
传说,赵老太太的腿有毛病,找了好几个医生都没效果,结果跟着颜老师上了几节课,毛病就好了。
……若邱然在此,一定会大吐槽一番此事之不合理之处,不过既然他不知道,也就没办法了。
另外,这一活动对老年人们的吸引力,确实也不只在于练功本身。
课程一结束,便有几个老人争先恐后地挤到颜愉面前,身上统一的粉红色制服颇为显眼,像极了天边的晚霞。
这制服也是颜愉定下的。
曾有人对此物的颜色提出质疑,他是这样回复的:
“各位有所不知,这练功服本就是粉红色最为合适。”
他庄重地摇晃着脑袋。
“因为‘九绳牵引之术’贯通人体血脉,须用红色,但正红之色血脉过旺,有伤体内和气,因此选用粉红色,是符合了我们练功的需要啊。”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件事,总之最后大家都接受了这个颜色。
“亲爱的们,不要挤……”被人群簇拥着的颜愉笑着说,“一个一个来。让我看看,先从……”
“颜老师,”一位身材健壮的卷毛老太太,勇敢地承受着周围人不满的眼光,从两个老头的秃脑袋间探出头来,“我先来!”
“赵姐。”
颜老师看谁都含情脉脉的凤眼眯起来,好像散发出温暖的光似的。
“怎么样,我看您最近好像是赚了大钱吧?”
“不多,不多,谬赞了,谬赞了。”
赵老太太显然十分受用,得意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的人们,好像在炫耀她家店铺近日的业绩,紧接着,她却又莫名羞涩起来,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颜老师,但我今天不是来问这个的……”
“哦?”
颜愉向她递了个眼神,要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想问您……”
赵老太太似乎是怕别人听见,像个恋爱中的少年一样,凑近他耳朵,对他小声说道:
“我好像恋爱了。但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喜欢我,该不该表白呢?”
“哦——爱情啊。”
颜愉同样小声说道。他轻轻地捧起老太太交给他的右手,以不近不远的社交距离端详着她,仿佛在给她看相。
“让我看看——”
与此同时,他在视野之中,越过其他颜色,争分夺秒地寻找着那根鲜红色丝线的去向。
赵女士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他的观察结果。
颜愉的目光在几个老人之间跳跃着,终于,在三秒后,他获得了结果。
“找到了。”他想。
那根由赵老太太无名指上延伸而出的红色丝线的另一头,连接在另一位他认识的女士的无名指上。
是江老太太。她更沉默寡言一些,也不怎么和颜愉说话,但颜愉知道这是个不错的人。
老人们的这条线比年轻人的显得颜色黯淡些。
但不影响其连接同样牢固。
一场轰轰烈烈的夕阳恋。
“唔,可以了。”
颜愉想着,随即开口笑道:“赵姐,我看您面泛红光,想必近日有桃花运,恋爱一定能成啊!”
“真的吗?”赵老太太激动地握住了颜愉的手,“谢谢您,颜老师!”
以上便是颜老师受到各位学员喜爱的重要原因。
具体的说,各位老人都认为,颜老师会看相,尤其是在某些问题上预测得极准。
当然,颜愉自己知道,他其实不会看相——虽然非得要他看可能也行——不过总之这不是他实际使用的技能。
他是个异能者,当然,是登记过的,合法,身份证上写的是C级。
他眼中常驻着一个被动技能:他可以看见每个人之间连接的“关系线”。它们看起来,或许会有点像是月老将爱侣们绑在一起的红线。
他能看见的关系线也包括红线,然而并不仅是如此,因为人与人之间还有许多其他的线。
代表友谊的橘黄/色绒线,一旦越界就总有点偏近于红色;代表厌恶的灰线,有些随着时间愈来愈黑,最终变为彻底的黑色,有些则颜色渐淡,最终消失或染上其他颜色;还有代表敬仰的蓝色、代表忮忌的绿色……
通过这些,他可以简单地推测人们之间的关系。
推定爱情,几乎是最简单也是他最擅长的。两人之间有牢固的红线,能够深/入发展良好关系的可能性超过80%,反之亦然。
“被动技能”的意思就是,这件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很复杂。
于是大部分时候,他眼中都是一团蜘蛛网似的毛线缠杂,颜色混乱得像个泼了一地调料的菜市场。
所幸他已经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迷眼。
只是去人多的地方或特定需要找某条线的时候,总得费点劲才能看清。
“多久了,你差不多说完了吧?”一个身材矮小的花白老头儿从人群里探出头来,气冲冲地向赵老太太喊道。
后者则撇了撇嘴,“急不死你,老张!”——但也随即退回人群,去找她的好朋友去了。
“哎,您别着急。”颜愉轻轻扶住张老头,“慢慢说。”
张老头儿的问题是:
“颜老师,”他一脸痛心疾首地说,“我孙子最近成绩越来越差了。”
“上高中之前,他还跟我保证说要好好读书,结果现在天天想着出去玩……”
“他要是考不上大学可怎么办哪!”
老头儿搓着手。
“听说您很灵,您有什么方法,可以给我孙子提高提高成绩?”
颜愉捋了捋,发现了一根锚定在他身上,浅灰色与浅橙黄/色交织的长麻线,另一头在空气中虚化,不过颜愉大致也猜得出它的主人。
这种线条常见于青春期孩子与长辈之间。带有淡淡的反感,然而终是血脉相连,捻开绳线,其内部或者其实是纯净的蓝色,然而外人无从获知。
总之这便是颜愉了解到的大致内容。张老头儿的这位孙子显然对他起了逆反心理。然而,他知道的这一点,显然对老头儿目前遇到的困难毫无帮助。
这不是废话吗,他又不是开补习班的。
颜愉深吸一口气,搜罗出一箩筐车轱辘话,做好了来回拉扯的准备。他正准备回复这位大爷时,忽然眼前一亮。
眼前红绿错杂的丝线里空了一小块,并且空的这一块还在不断向这一边移动。
紧接着,离他耳边不远的位置,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宛转而低沉,有如早晨留给他的那杯蜂蜜水。
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颜愉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张大爷,好久不见。”
眼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向老人微欠一欠身,表示礼貌。
来者正是麟宸。
“小宸,又过来接你老师啊?”人群之中有认得他的,看见他便问道。
“嗯,我刚下课就过来了。”麟宸点点头,“我看我好像打断张大爷了?真不好意思,请你们继续吧,我去外面等着。”
“诶,你先别急着走呢!”张老头儿看见麟宸,想起来什么似的,满脸的皱纹都被拉直——比胶原蛋白好用,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小宸,大爷听说你也是三中的啊?而且,据说成绩好像很好啊?”
颜老师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
“也就算还可以吧,不至于给颜老师丢人就是了。”麟宸笑了笑,“难道,大爷找颜老师,是为家里学生的事?”
——麟宸这孩子和他这个坑蒙拐骗的三脚猫不一样,简直是把“青年才俊”这四个字刻在了脸上,作为大众眼里的“好学生”,在这个以老年人为主的社区活动中心小团体中,简直是走在路上都能被无数青眼砸到发晕。
“可不是为了我家那个小孙子嘛!”
张老头又一次找到了倾诉对象,将他对孙子的不满倾倒而出。
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麟宸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终于听到最后,他慢悠悠地回道:“大爷,不知道颜老师是怎么处置的,这事我倒有个俗办法。”
“我自己虽然算不上成绩太好,但也多少认识几个有点能力的朋友,都是三中的,”麟宸说,“到时候我们见一面,让他们带带他,怎么样?”
“好孩子!”张大爷很满意,“那就全仰仗你了!下次我把他带过来,你们认识认识。”
颜愉:“……”
他不知道是老人们有时就很单纯,还是他周围的这群老人太单纯了。
怪不得会被骗着买保健品。
周围几个还没走的老人也聚拢过来,似乎是同样想向这位班长大人问问家里孩子的事。
颜愉无可奈何,在孩子毫不反抗地被老人们拉扯走之前,向他对口型道:“麻烦你了。”
“不用谢。”麟宸点点头,回以口型道,“看见难缠的就过来帮把手而已。”
说完他就跟着几个老人到另一边去了,给他留下了充分的算命空间。
颜愉想,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得有点过分了。
说是孝顺……也不对,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名分关系。
“得对他再好点,要不然我良心不安啊。”颜愉郁闷地想,“天天让人家一个高中生给我解围,像什么话?”
“颜老师怎么教出来这样孩子的?”一旁,有老太太又羡慕又好奇地问他,“吃什么长大的呀?”
“我也不清楚。”颜愉无力道,“大概是自己随便长的?”
时候不早了。老人们也终于肯向他们告辞,离开这里。
送走最后几位老人时,颜愉长舒了一口气。
“辛苦了,哥。”方才在人们面前叫他“颜老师”的男高中生回过头,已经拿起了教室墙边的扫把,“你累了吧,我把周围打扫一下,你先休息一下吧?”
“……谢谢,你上学也不容易,还是我来吧。”良心不安的颜愉干巴巴地开口道。
他没受过义务教育,也不太清楚:
难道上学不累吗?
哦,对了,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
对方听了他这话,笑盈盈地跟他对视,但没打算放下手里的扫把,俨然是“你跟我客气什么”的意思。
颜愉满嗓子想说的话都在这对视的目光里卡了壳。
幸好正在此时,背后传来的吱呀推门声,打破了这奇妙的沉默,随后是皮鞋底落在地上的一溜脚步声。
“早啊,颜愉。”
麟宸与颜愉同时急转头看向来人。
那人神情淡漠,身穿白色衬衫,深蓝色制服裤,胸上别着一个青色花状徽章。
他头上的帽子类似于警帽,又有些不同。
此刻与两人目光相交,便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染得颇为不羁的深蓝色毛发和后脑的两个小马尾辫来。
“小白警官,晚上好。”麟宸率先反应过来,向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白景对麟宸点点头,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紧接着,他便转向颜愉:“你这儿人还不少,真是越来越难找到你了。”
“说明我乐于助人呗。”颜愉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下次你也来,我第一个给你算。”
“拉倒吧。”白景耸耸肩,“我是来找你办正事的。”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片青色的纸,比一张便签大不了多少。
颜愉一瞥见这张纸,神色便蓦地一暗。
“调查级别这么高?”颜愉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沉声道,“又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