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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白发与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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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泰医院三楼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祁妙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银杏树。自从被安排搬到四楼后,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能下来三楼吃饭、洗澡的这段时间。
"302病房新来了个病人。"护士姐姐一边发药一边说,"叫徐海燕,你们多照顾点。"
祁妙点点头,把药片含在舌根下,等护士转身才吐到手心里。她不喜欢这些让她头脑昏沉的白色小药片。
推开302的门,祁妙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正坐在傅骄阳的床上翻字典。女人三十出头,头发枯黄,病号服领口沾着可疑的污渍。
"你在干什么?"祁妙的声音冷得像冰。
徐海燕吓了一跳,字典"啪"地掉在地上:"我、我就看看..."
祁妙弯腰捡起字典,发现扉页被撕掉了一角——那里原本夹着傅骄阳用白发做的蝴蝶结。她的心猛地一沉。
傅骄阳冲进病房时,祁妙正跪在地上寻找那根丢失的白发。徐海燕缩在角落,嘴里嘟囔着"不就是根头发嘛"。
"我的字典!"傅骄阳一把抢过字典,疯狂地翻动着书页,"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呢?"
祁妙从未见过这样的傅骄阳——眼睛瞪得老大,嘴角泛着白沫,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她扑向徐海燕,抓着对方的衣领摇晃:"还给我!那是妙妙的头发!"
徐医生闻声赶来,和两个护士一起才把傅骄阳拉开。傅骄阳瘫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还在不停翻找那本字典,仿佛那根白发是什么稀世珍宝。
祁妙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短发。她突然想起那天傅骄阳小心翼翼地将白发系成蝴蝶结的样子,眼神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三天后,徐医生把祁妙叫到办公室:"三楼床位紧张,你得搬到四楼去。"
祁妙还没反应过来,傅骄阳就冲了进来:"徐医生,不要让祁妙搬到四楼去!"她的麻花辫散了,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不行,三楼住不下了。"徐医生的钢笔在病历本上轻轻敲打。
"那我也要去!"
"不行,你病情还不稳定。"徐医生推了推眼镜,"祁妙恢复得不错,可以转到轻症区了。"
傅骄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抓住祁妙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肤:"不要走..."
祁妙沉默地抽回手,跟着护士去四楼收拾东西。四楼的病房更宽敞,但窗户装了铁栅栏,像个精致的牢笼。
从那天起,祁妙每天都要下楼三次——吃饭、吃药、洗澡。其余时间,她就窝在302病房,躺在傅骄阳的床上看书。傅骄阳总是趁机靠过来,把腿搭在她身上,或者突然偷亲她的脸颊。
"妙妙,你觉得傅许洲这个名字怎么样?"某天傅骄阳突然问道,手指卷着祁妙的一缕短发。
"挺好的。"祁妙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看她的《诗经》。
"那我以后要生三个孩子,大女儿叫祁苧,二女儿祁莹,三儿子叫傅许洲。"傅骄阳的声音轻得像梦呓,"生三个,和你生。"
祁妙的手指僵在书页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一句上。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合上了书。
两人来到铁门旁时,傅骄阳突然凑过来,在祁妙脸上亲了一下。祁妙笑了,却拿出纸巾使劲擦脸,还跑到洗手台前用冷水冲洗。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脸颊,却冲不散那种奇怪的灼热感。
"你再这样,我走了。"祁妙回到病房后警告道。
"我不这样了。"傅骄阳立刻保证,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小狗。
但没过多久,趁祁妙躺在自己床上看书时,傅骄阳又凑过去偷亲。这次同病房的祁珊看不下去了:"傅骄阳你有病吧,不要老是亲祁妙!"
"关你什么事?"傅骄阳猛地坐直身子,像只炸毛的猫。
"怎么不关我事了?祁妙是我们祁家的人,她也姓祁。"祁珊不甘示弱地回怼。
两人越吵越凶,最终傅骄阳败下阵来,躲进被子里偷偷哭泣。祁妙全程没有反应,只是默默挪到祁珊的床上躺下,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被子里的抽泣声渐渐小了。傅骄阳透过缝隙观察祁妙,发现对方正若无其事地翻看《诗经》,连个眼神都没给她。这一刻,傅骄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
过了好一会儿,傅骄阳终于止住哭声,从被子里钻出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倔强地拿起《诗经》开始默读。
"傅骄阳。"祁妙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傅骄阳。"祁妙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犹豫。
傅骄阳依然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节都泛白了。
"不理我算了!"祁妙突然提高音量,把书重重合上。
傅骄阳终于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既然我的爱在你看来一文不值,那我再也不要爱你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晰。
阳光透过窗户,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金色的分界线。祁妙看着傅骄阳泪湿的脸庞,突然笑了:"好啊。"
这个笑容刺痛了傅骄阳。她猛地站起身,冲出了病房。祁妙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经》的封面。那根丢失的白发,那个被拒绝的吻,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像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再也找不回来了。
四楼的护士来叫祁妙吃药时,发现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诗经》,眼神空洞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阳光照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一句上,墨迹微微晕染,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本以为傅骄阳再也不会理她了。
祁妙坐在祁珊的床上,膝盖上摊开着那本深蓝色手帐本——傅骄阳送给她的出院礼物。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纸页上,把她的字迹映得格外清晰。她正在写日记,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3月15日,晴。四楼的病房比三楼冷......"
突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祁妙还没反应过来,手帐本就被抽走了。傅骄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紫红色的睡袄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她的麻花辫松散了些,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你......"祁妙刚要开口,就见傅骄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水笔,在手帐本上刷刷写了起来。她的表情专注而严肃,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任务。
写完后,傅骄阳把手帐本塞回祁妙手里,转身就走,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祁妙低头看向本子,新的一页上写着:
「祁妙的优点:谦虚,温文尔雅,不争人先。
祁妙的缺点:自己想。(`へ?)」
后面画着一个气鼓鼓的表情,圆圆的脸上两坨红晕,活脱脱就是傅骄阳生气的样子。祁妙忍不住笑了,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墨水还没完全干透,蹭在指尖留下淡淡的黑色。
两天没说话,一开口就是这种孩子气的抱怨。这就是傅骄阳。
下午排队领药时,祁妙站在傅骄阳后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饭菜混合的古怪气味,头顶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让人昏昏欲睡。
"河北产的一种钻石牌香烟。"祁妙突然说。
傅骄阳回过头,眉毛挑得老高:"什么?"
"钻石牌香烟,"祁妙重复道,"河北产的。"
傅骄阳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想起来了——除夕前夕,护士让每个人写下想要的年货,她把自己的纸条和祁妙的叠在一起交给了徐医生。当时她瞥见祁妙写了"香烟"两个字,还以为是替家人置办的。
"你......"傅骄阳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之前为什么在纸上写香烟?"
祁妙平静地看着她:"我抽。"
"你抽烟?"傅骄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前面的病人纷纷回头。她赶紧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是替家人置办年货。真没想到你抽烟。"她的目光在祁妙纤细的手指和苍白的嘴唇上逡巡,仿佛在寻找尼古丁的痕迹,"你怎么抽的?"
祁妙做了个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抵在唇边,然后缓缓吐出想象中的烟圈。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熟练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傅骄阳呆住了。在她印象中,祁妙永远是那个捧着《诗经》的安静女孩,是那个会因为书中情节落泪的温柔女孩。抽烟这种事,怎么想都和祁妙不搭边。
"为什么?"傅骄阳轻声问。
祁妙没有回答。队伍向前移动,轮到她们领药了。白色的药片躺在掌心,祁妙像往常一样仰头吞下,喉结上下滚动。傅骄阳注意到她吞咽时眼角微微的抽动——这些药片一定很苦。
春天悄然而至。
某天清晨,祁妙推开走廊尽头的窗户,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风扑面而来。远处,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金灿灿的一片,像是大地披上了锦缎。
"看。"祁妙轻声说。
傅骄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际。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望着那片金色的海洋。阳光透过云层,在花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过处,花浪起伏,宛如流动的黄金。
"真美。"傅骄阳的声音里带着惊叹。
祁妙点点头。她想起家乡的油菜花田,想起高中时曾偷偷溜出学校,一个人躺在花田里。
"我爸爸说,"傅骄阳突然开口,"油菜花是最有生命力的花。冬天刚过就开,不怕倒春寒。"
祁妙侧头看她。阳光透过傅骄阳的发丝,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不知怎么的,祁妙突然想起那根丢失的白发——傅骄阳曾那么珍视的东西,现在不知飘落在哪个角落。就像她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终究会随着出院而消散吧。
"该吃药了。"祁妙轻声说,转身离开窗前。
傅骄阳没有动,依然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得像株小白杨。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紫红色的睡袄在春风中微微摆动。祁妙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刻,她突然希望时间能停驻——在这春光里,在这扇窗前,在这个穿着紫红色睡袄的女孩身边。哪怕只是多停留一秒也好。
祁妙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划痕。窗外,三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医院的草坪上,几个病人在护士的陪同下慢吞吞地散步。她盯着自己的倒影——短发又长了些,脸色依然苍白,眼睛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徐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办公室里,徐医生放下手中的钢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病历本,角落里放着那本《我在未来等你》,书脊已经有些磨损。
"傅骄阳清明节就出院了,"徐医生推了推眼镜,"你就再等几天。"
祁妙的手指攥紧了病号服的衣角。她突然想起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徐医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场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你再住一个月,傅骄阳在这,你陪着她,而且你父亲也说让你多住一个月。"徐医生的钢笔在病历本上轻轻敲打。
"为什么啊?你不能因为傅骄阳就忽略我的感受。"祁妙的声音罕见地提高了八度。
徐医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向傅骄阳:"傅骄阳,如果十分,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能打几分?"
"九分。"傅骄阳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分扣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祁妙要出院了。"傅骄阳笑着说,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回忆到这里,祁妙轻轻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再等几天。"
走出办公室,走廊上的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祁妙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撞上了傅骄阳。
"妙妙!"傅骄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徐医生说什么了?"
祁妙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挣脱开,继续往前走。傅骄阳像只小狗一样跟在她身后,紫红色的睡袄随着步伐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某天上午,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病房,在地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祁妙正在整理手帐本,傅骄阳突然凑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这个吻像羽毛一样轻,却让祁妙整个人僵在原地。
"傅骄阳!"祁妙猛地站起来,手帐本掉在地上,纸页散落一地。
还没等她发作,护士就出现在门口:"祁妙,徐医生找你。"
徐医生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整洁。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祁妙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祁妙,"徐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注意到傅骄阳最近对你有些...过分的亲密举动。"
祁妙的耳根一下子红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这对你们两个的康复都不好。"徐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决定让你再多住一个月,观察一下。"
"什么?"祁妙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就因为她亲我?这不公平!"
"不只是因为这个。"徐医生叹了口气,"你父亲也同意了。"
祁妙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冲出办公室,在走廊上撞到了正在等她的傅骄阳。
"妙妙?"傅骄阳吓了一跳,"你怎么哭了?"
祁妙不理她,径直往前走。傅骄阳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一路小跑着跟上:"给,擦擦...你为什么哭啊?"
"都是你!"祁妙一把抓过纸巾,声音哽咽,"因为你亲我,徐医生让我再多住一个月!"
傅骄阳愣住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继续递纸巾。
祁妙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想起高中时被同学孤立的日子,想起大学里独自抽烟的夜晚,想起父亲无奈的眼神...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祁妙用袖子擦了擦脸。傅骄阳突然笑了:"你哭得好丑!"
"都是你,"祁妙破涕为笑,"害我哭得那么丑的。"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傅骄阳伸手想帮祁妙整理凌乱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清明节那天,天气出奇地好。傅骄阳换上了那件墨绿色的旗袍,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看起来像个民国时期的女学生。她的父亲——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护士站办理出院手续。
"祁妙,"傅骄阳站在病房门口,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我要走了,你出院后会联系我吗?"
祁妙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本《诗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一句上。她抬起头,看着傅骄阳期待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定要联系我啊。"傅骄阳的声音有些发抖。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条,塞进祁妙的手里,"这是我家的地址和电话...别忘了。"
祁妙低头看着纸条,上面的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病人之手。她想起傅骄阳在手帐本上写的"祁妙的优点",想起那根丢失的白发,想起油菜花田前的对话...所有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嗯。"她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傅骄阳的父亲在走廊上喊她的名字。她最后看了祁妙一眼,转身离开。紫红色的睡袄已经被叠好放在床头,像一朵凋谢的花。
病房突然安静下来。祁妙走到窗前,看着傅骄阳和她的父亲穿过医院的草坪,消失在铁门外。阳光依旧明媚,草坪上的病人依旧在散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三天后,祁妙的父亲来接她出院。他看起来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走吧。"父亲接过她简单的行李,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祁妙最后看了一眼302病房。床铺已经整理好,等待着下一个病人。傅骄阳留下的那本《论语的智慧》放在床头柜上,书签还夹在"子贡"那一章。
走出医院大门时,春风拂过祁妙的脸颊,带着油菜花的香气。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又想起傅骄阳临走时说的话:"一定要联系我啊。"
至于她们会不会重逢,谁也不知道。也许某天,在某个街角,在某个书店,她们会再次相遇。也许不会。
祁妙深吸一口气,跟着父亲走向停车场。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像极了傅骄阳曾经给过她的那些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