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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晨露与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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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四年·立夏
铜铃的红绳断了。
陈妈清晨扫院时发现的,那截褪色的丝绳静静躺在海棠树下,末端还留着被雨水泡发的绳结。老太太踮脚去够檐角残留的钉钩,却听见身后药杵碾碎的声响——沈砚舟立在药房檐下,青灰长衫被晨雾浸得发暗,手里攥着一把晒干的当归。
"舟少爷......"陈妈捏着红绳欲言又止。
"收着吧。"他声音很淡,碾槽里的药材却碎得过分,"铃铛早就不响了。"
西厢传来咳嗽声。沈砚舟动作一顿,药杵在碾槽边缘磕出清脆的响。
利物浦来的霍普金斯教授登门时,静怡正伏在案上描一幅经络图。
洋人医生的大胡子沾着雨水,皮箱里取出个镀银的器械盒。"新型砷制剂。"他汉语生硬,手指比划着注射动作,"可以延缓神经......"
沈砚舟突然打断他:"成功率多少?"
房间里静了一瞬。静怡的笔尖停在纸上,墨迹慢慢晕开,将足少阳胆经的线条洇成一团模糊的影。
"百分之三十......或许更低。"霍普金斯掏出手帕擦汗,"但利物浦有台新仪器......"
"不必了。"静怡放下笔,声音很轻,"我走不动了。"
窗外的雨忽然急了。沈砚舟站在阴影里,看银制针管在灯下泛着冷光,像他当年在利物浦码头见过的冰锥。
静怡的高烧在子时反复。
沈砚舟用井水浸湿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她颈间细密的冷汗,像晨露挂在将枯的花枝上。
"砚舟。"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把《静舟合纂》拿来。"
书页翻到末章,静怡颤抖的指尖点在那株手绘的海棠上:"你看......这里......"
沈砚舟俯身细看,才发现那些标着穴位名称的花瓣间,藏着极小的批注——"风池配太溪可缓铅毒头痛","足三里深刺需佐以当归"......
"我偷偷试过的。"她苍白的唇角弯了弯,"管用。"
沈砚舟的掌心贴上她画的海棠枝干,突然摸到凹凸的痕迹——是纸张背面被人用力描摹留下的压痕。他翻过纸页,背面竟是一行铅笔字:
"若你见到这行字,我大概已经不疼了。"
夜风吹动灯焰,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摇晃。沈砚舟的拇指死死按着那行字,直到铅笔痕迹模糊成一片灰雾。
立夏第三日,静怡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她换上那件许久未穿的月白衫子,让陈妈扶着去了药圃。新栽的白芍打了花苞,嫩绿的花萼裹着一点雪似的白。
"能活。"她弯腰触碰花苞,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青紫的针眼,"等开了花......"
话未说完便咳起来,帕子上绽开暗红的梅。沈砚舟从身后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发觉她轻得像晒干的药草。
正午的阳光里,静怡执意要看他熬药。沈砚舟跪坐在红泥炉前,看铜壶里的药汁翻滚,突然听见她说:"再加三钱茯苓。"
"方子里没有。"
"我新添的。"她望着蒸腾的白雾,"茯苓安神......你该睡个好觉。"
沈砚舟搅动药勺的手突然僵住。铜勺磕在壶沿,发出铃铛般的清响。
静怡在立夏的黄昏睡去,再没醒来。
沈砚舟坐在榻前,看夕阳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在他家药房里睡着,发间粘着捣药时飞散的甘草屑。那时他偷偷折了枝海棠插在她鬓边,被她醒来后追打了半个院子。
暮色渐沉时,他取出那对铜铃。铃身内侧的"静"字与"沈"字相对。
陈妈在门外啜泣。沈砚舟将其中一枚铃放在静怡交叠的掌心里,另一枚穿回那截褪色的红绳。
起风了,檐下的空绳结轻轻摇晃。沈砚舟站在海棠树下,听见遥远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像三年前那艘永远追不上的邮轮,又像今夜这场永不靠岸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