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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泥途遗珠 ...

  •   第一章:泥途遗珠

      青蓬小车在官道坑洼里癫狂蹦跳,每一次剧震都像要将骨架子颠散。绿珠死死咬住下唇,指节抠进车壁木缝,青白如死。眩晕裹着虚脱,冰水般浸透四肢。

      前一刻还在摩天大楼顶层掌控亿级资金流,下一刻却坐在这摇摇欲坠的马车。时空错位的荒谬与生理的极致折磨撕扯着她,唯一个念头滚烫烙心:活!无论如何,活下来!

      车壁薄,压低的絮语如针钻入。

      “…陈嬷嬷,金谷园当真舍了十斛南海珠换这丫头?”车队管事张娘子尖细的嗓音响起,裹着市侩的精明与疑虑,“瞧着怯猫儿似的,蔫头耷脑……”

      “哼!眼皮子浅!”陈嬷嬷阴冷的嗤笑刀子般刮过车壁,“‘明珠蒙尘,方显其贵’!她这懵懂怯相,恰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待入了阁,自有嬷嬷们细细调理,拭去这层尘灰……”她刻意顿了顿,声音淬着冰碴,“…里头的光华,才衬得起郎君舍出去的珠玉!懂么?”

      帷帽下,绿珠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明珠蒙尘?拭去尘灰?驯奴的惯技罢了——先碾碎神魂,再套上“珍器”的锁链。金谷园这名头听着风雅,内里只怕是销金蚀骨的虎狼穴。十斛珠?天价?她心底无澜。原主记忆碎片里,只余爹娘接过钱袋时闪烁的眼,和被推上车辕时绝望的呜咽。这价码,是烙在身上的火印,烫着“归属”二字。

      这身皮囊确是祸水:肤光胜雪,唇如点朱,低垂的睫羽脆弱得勾魂。绿珠却清醒,在这命贱如蓬的世道,绝色是砧板上的肉,尤其要送入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南朝魔窟!前世能立住脚,凭的是洞穿人心的眼,是惊涛里稳如礁石的盘算。如今,这“谋”与“求生之念”,便借着原主天生的柔弱壳子,借着身体真实的眩晕无力,严严实实裹在“呆怯木讷”的表象下。这层壳,是甲胄,亦是窥探外界的眼。

      指尖悄然滑过袖中一管冰凉——一支触手生温的白玉短笛。原主唯一的贴身物,亦是她此刻唯一的依凭。记忆深处有个乡野小调《长清》。绿珠试着凑近唇边,气息微弱送入,只挤出几声破碎如幼猫哀鸣的颤音,瞬间被车轴呻吟碾碎。

      权当解闷。目光状似怯怯扫过角落——小苔,十三四岁,半旧青衣裹着单薄身子,陈嬷嬷明指来“伺候”的,实则是拴在脚边的眼线。小苔同样颠得面无人色,指甲死死抠着车壁缝,眼神如惊弓之鸟,躲闪中淬着股深沉的惧——那根子,深埋在陈嬷嬷的手段里。

      “姑…姑娘,”小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您…喝口水?”她手忙脚乱倒出半碗浑浊的水,粗陶碗沿在颠簸中晃出残影。

      绿珠帷帽下的眼波微动。递水的手笨拙,却透着一丝下意识的善,可那眼底的惊惶更深。这是个缝儿。

      绿珠未接。车身猛地一栽!她整个人失控前扑,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呜咽,蜷缩着瑟瑟发抖,帷帽彻底遮了脸。

      “姑娘!”小苔惊叫,碗“哐当”脱手,浑水泼湿车板。她慌得想扶,手却僵在半空,眼神惊恐地瞟向车帘缝隙——仿佛那里悬着陈嬷嬷冰冷的眼。

      “没…事…”绿珠的声音虚弱得像游丝,裹着浓重的鼻音和抽噎,“别…管我…缓…缓缓就好…”她蜷着身子抖个不停,仿佛痛入骨髓。宽袖掩盖下,她的手指却稳如磐石,精准地摩挲着袖中玉笛,冰凉的触感刺着皮肉,死死锚定翻腾的神魂。方才这“意外”,让她清晰捕到了小苔那声“姑娘”前的迟疑,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惧。好,怕就好。怕,就有隙可乘。

      车外,张娘子早被陈嬷嬷说动,话头转到旁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艳羡:“…哎哟!前儿个听刘管事说,郎君新得了匹大宛龙驹?通体雪练似的,跑起来四蹄生风!啧啧,那才叫宝贝……”

      陈嬷嬷得意冷哼:“眼皮子别总盯着这些活物!要紧的是手里这些‘细瓷’,一个闪失,磕了碰了,十斛珠也补不回那裂纹!”

      绿珠蜷在角落,“啜泣”声里,双耳却如绷紧的弓弦。张娘子的艳羡贪婪,陈嬷嬷的冰冷标价,小苔压抑的喘息……皆是碎片。开局如履薄冰,她需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用的东西——对手的习惯、言语的罅隙、恐惧的深浅……终有一日,这些碎屑能铺出一条生路。

      眩晕再袭。绿珠狠咬内唇,锐痛刺醒混沌。前世绝境里磨出的呼吸法悄然流转:缓吸,浊气压入肺腑;更缓更沉,腹肌绷如铁石,无声吐出。每一次吐纳,都是搏杀。双耳攫取车外一切:路面是深泞还是碎石?马蹄声是疲沓还是轻健?远处的人声鸟鸣指向哪方水土?

      “…过了前头那片黑松林,半日光景就到渡口…”张娘子的话被风卷了进来。

      小苔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喘,只偷偷睃着绿珠,眼神复杂。

      绿珠依旧蜷缩“啜泣”,脸色白得透青(真),帷帽阴影下的眼却似寒潭底燃着的鬼火,冷静、锐利。玉笛的冰凉是唯一的锚。

      颠簸骤然攀顶!车身猛地向一侧倾倒,几乎要翻覆!

      “啊——!”小苔短促的尖叫炸开,恐惧真实刺破车顶。

      绿珠身体本能绷成满弓,一手死抠车壁木缝,另一手死死护住袖中玉笛!心几乎撞裂胸膛!透过倾斜的帷帽缝隙,灰暗扭曲的天穹和狰狞的枝桠飞速掠过眼帘。

      车夫厉声咒骂,鞭影炸响!车身在刺耳的刮擦声里险险扳回一线,依旧狂摇如浪中孤舟。

      “作死的!眼珠子让狗叼了?!”陈嬷嬷尖利的詈骂穿透车壁。

      剧烈的晃荡里,绿珠强行压下喉头腥甜。

      马车癫狂未止。小苔的恐惧已压倒了盯梢的本分。绿珠帷帽下的眼神更沉。

      短暂的死寂笼住车厢,只剩粗嘎的喘息和车轮呻吟。小苔吓破了胆,缩成一团,身子筛糠般抖着。

      绿珠停了“啜泣”,垂首,帷帽沉沉。她极缓、极虚弱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向车板上散落的粗陶破碗残片。指尖险险蹭过锋利的豁口。

      “别…别动!”小苔几乎是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仔细割了手!”她飞快拢住碎片,小心挪到角落。

      绿珠的手僵在半空,微颤。帷帽下飘出极轻的低语:“…碎了…水…没了…” 声气里的失落,像个弄丢了心爱泥娃娃的稚童。

      小苔怔住,看着那只悬着的、纤细苍白的手,又看看掌中粗粝的陶片。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漫上喉头。

      “没…没事的,姑娘,”小苔声音放软了些,“一个破碗,不值当…”她下意识去摸水囊,才想起早不知滚到哪去了。

      绿珠缓缓缩回手,默了片刻。那只苍白的手滑回宽袖深处。

      接着,几声细碎不成调的呜咽,如同离巢雏鸟的哀鸣,极微弱地从袖中泄出。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带着无意识的、寻求倚靠般的颤音。

      小苔彻底僵住。那不成调的呜咽,像根细草茎,轻轻搔破了她紧绷的心膜。她想起了无枝可依的日子。那支玉笛,是这“明珠”唯一的念物么?像她偷偷掖在枕下、娘亲留下的那块旧帕子?

      笛声断续,微弱似风中残烛。

      小苔的心咚咚撞着肋骨。她鬼使神差地,用气声怯怯问:“姑娘…您…您吹的…是《长清》么?”老家隔壁的瞎阿婆,好像也哼过这调子。

      笛声戛然而止。

      绿珠的身子几不可察一顿。帷帽掀起一丝缝隙,未露容颜。小苔觉得一道微弱的目光落在身上,带着讶异和探寻。

      “…你…知道?”绿珠的声音气弱,那层呆滞木讷似乎淡去一瞬。

      “我老家那边…好似…听过…”小苔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绿珠默然。过了几息,破碎的呜咽声又起,依旧不成调,却似多了点茫然的低诉。她不再试图成曲,只任气息在笛孔间无依地流泻。

      小苔抱着膝,缩在角落,静静听着。车外的喧嚣、陈嬷嬷的算计、金谷园的未知,似乎被隔开了一小方天地。她绷紧的肩头,微不可查地松垮了一丝。

      绿珠帷帽下的唇角,绷紧的线条缓了一线。

      笛音混着车轴呻吟。绿珠在呜咽的间隙,用虚弱到几近气绝的声线呢喃:

      “…活着…真难…是不是?”

      轻飘飘一句,没头没尾,却像块冷硬的石头,“咚”地砸进小苔刚松了一丝的心潭。活着…真难!那些拳脚加身的日夜,嬷嬷毒蛇般的眼风……恐惧和酸楚瞬间吞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拼命点头,又飞快埋首,一滴泪砸在粗布衣襟上,洇开一小团深渍。

      绿珠“看”到了那滴泪。她未慰,未问,只让那不成调的笛音,在沉默须臾后,又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马车依旧在通往金谷园的泥道上吱呀摇晃。车厢里,一条微妙的细索,已在呜咽的笛音和一滴无声的泪里,悄然打了个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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