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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碎的完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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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的顶灯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熵廻的影子钉在讲台正中央。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精确到108厘米,这是她经过三次测量计算出的最佳位置。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她的声音像精密的钟表齿轮,每个音节都严丝合缝地嵌在预定位置。紫色长发束成高马尾,在脑后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倒映着台下八百二十六张模糊的面孔。
云归坐在最后一排,铅笔在速写本上轻轻滑动。她画过礼堂窗外的梧桐树,画过前排同学衣领的褶皱,现在正画着讲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女。笔尖突然一顿——在掌声雷动的间隙,熵廻鞠躬时右手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此,追求知识不仅是个体成长的必经之路,更是对社会责任的基本履行。谢谢大家。"
教导主任在台下微笑颔首,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熵廻直起身的瞬间,云归的铅笔猛地折断——镜片后那双眼睛闪过一丝冰冷的厌烦,就像博物馆里突然活过来的蜡像对观众露出冷笑。
"喂,看入迷了?"林小满用手肘捅了捅她,薄荷绿的短发蹭过云归耳际,"别想了,那可是熵神。去年有个学长追她,被她用贝叶斯定理计算出恋爱成功率是0.03%,当场社会性死亡。"
云归摩挲着速写本上那个被阴影笼罩的侧脸:"我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很难过。"
"哈?"林小满瞪圆杏眼,"年级第一、奥赛大满贯、校董千金,这种人字典里会有'难过'两个字?"
台上的熵廻正在鞠躬退场,聚光灯下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强光穿透。云归在本子上记下一行小字:高光部分的处理需要更透明的水彩。
图书馆的黄昏像被水稀释的蜂蜜,缓慢地流淌在橡木书架上。云归踮起脚尖将《西方美术史》归位时,忽然瞥见地板缝隙里卡着一小片纸屑。
她蹲下身,指尖挑起那片残页。是半道奥数题的解答过程,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却被粗暴地撕成锯齿状。更多纸屑像面包屑般断断续续延伸到储物间门口,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微微颤动。
"有人吗?"云归轻轻叩门。
回应她的是一阵窸窣声,像是小动物在舔舐伤口。推开门的那一刻,冷光灯照亮了蜷缩在扫帚间的紫色身影。熵廻的校服袖口卷到肘部,左手小臂上并排着四道新鲜的指甲痕,在苍白皮肤上泛着珊瑚红。
"滚出去。"熵廻的声音比演讲时低了八度,像蒙着霜的刀锋。
云归的目光扫过地上被撕碎的试卷——满分答卷的右上角被打了个巨大的红叉。她默默递出随身携带的方格手帕,浅蓝色棉布上绣着小小的北斗七星。
"我说滚——"熵廻猛地挥手,啪的一声打在云归手腕上。手帕飘落在地,云归白皙的腕间立刻浮现出三道红痕。
空气凝固了。熵廻的瞳孔剧烈收缩成针尖大小,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她迅速拽下袖口遮住手臂,镜片后的眼睛重新结冰:"...别假装善良。学生会的例行关怀就免了。"
"我不是学生会的。"云归弯腰捡起手帕,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翻到某页递过去,"我在画你...从上周开始。"
泛黄的纸页上是开学典礼上的熵廻。不同于其他人笔下的完美优等生形象,这幅素描刻意加深了她眼睑下方的阴影,锁骨处的凹陷像两枚小小的坟墓。最惊人的是嘴角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紧绷——云归用橡皮擦出一点高光,让那个勉力维持的微笑看起来随时会崩塌。
熵廻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一厘米处,像是怕被灼伤。她的下唇开始颤抖,突然一把合上速写本:"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懂那种...不得不完美的感觉。"云归指了指素描角落的题词,《笼中夜莺》,"我妈妈是声乐教授,直到现在,我做梦还会听见她在隔壁房间给学生示范《夜后咏叹调》的音准。"
储物间的灯泡突然闪烁起来,在熵廻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摘下眼镜,用校服领口机械地擦拭镜片:"云归,高二七班,语文年级前三但数学勉强及格,校刊专栏《星尘诗话》作者。"她突然抬眼,"你的观察力配不上你的共情能力——如果我想自杀,不会选在堆放清洁剂的储物间。"
云归怔住了。不是因为对方知道自己,而是熵廻说这些话时,右手正无意识地揪着左臂上那些伤痕,就像在撕扯一个看不见的茧。
"大新闻!"林小满像阵薄荷味的风卷进教室,把一张表格拍在云归桌上,"老魏点名要你做校刊学霸特辑!要采访熵神在内的五个年级前十!"
云归正在给速写本上的《笼中夜莺》上色,闻言笔尖一抖,群青色在熵廻锁骨处晕开一小片淤青似的痕迹。她接过表格,看到"熵廻"那栏的采访时间精确到分钟:10月12日15:20-15:35,地点化学实验室3。
"知道多少人想约她专访吗?"林小满凑近她耳边,"听说她电脑里有全校师生的完整档案,连食堂阿姨打菜手抖的概率都统计过..."
云归用指腹抹开画上的蓝色污渍:"她昨天在图书馆..."
"啊啊啊真的有人看见了?"林小满突然提高音量,引得前排同学回头,"传说熵神发飙超恐怖,去年她把一个偷拍她的男生怼得当场转学?"
几个女生立刻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拼凑着关于熵廻的传说:从不参加颁奖典礼,拒绝保送清华的实验班,用三种方法证明过校长讲话里的逻辑错误...
"她只是..."云归的声音淹没在八卦的浪潮里。速写本上的熵廻在群青色中渐渐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像是冰层下燃烧的火。
化学实验室3的门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云归站在门口深呼吸,采访提纲在手中微微颤抖。她数到第五次呼吸时,门内传来冷静的女声:"进来吧,你迟到了37秒。"
实验室里弥漫着苦杏仁味。熵廻背对着门,正在黑板上推导某种复杂的分子式,紫色马尾辫随着书写节奏轻轻摆动。云归注意到她今天换了副细框眼镜,镜链上坠着小小的六芒星。
"时间有限,直接开始。"熵廻头也不回地写下最后一个希腊字母,"第一个问题?"
云归翻开笔记本:"作为连续两年的国际奥赛金牌得主,你认为天赋和努力哪个更重要?"
"错误的前提。"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我获得的是化学与信息学金牌,物理银牌,数学止步国家队选拔。所谓'全能'不过是平庸者对非常规路径的浪漫想象。"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熵廻脸上划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云归突然偏离了提纲:"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熵廻终于转过身。她今天涂了淡淡的橘调唇膏,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真实的是我每天4:17分醒来,因为那是人体在快速眼动期最容易被惊醒的时刻;是我用0.5毫米针管笔做笔记,因为这种粗细最能刺激海马体记忆;是..."
她的声音突然卡住。云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实验室角落的笼子里,一只实验用的荷兰兔正用前爪扒拉着食盆。
"它被注射了过量的□□。"熵廻快步走过去,从白大褂口袋掏出几片新鲜菜叶,"对照组实验品,本该上周就处理掉。"
云归看着熵廻用镊子小心地喂兔子吃莴苣叶,她的指尖在接触到绒毛时微微发抖。阳光移到了黑板下方,那里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被擦过多次的公式:ΔS≥Q/T,旁边画了个歪歪扭瘦的星星。
"熵增定律..."云归轻声说。
熵廻猛地抬头,菜叶从镊子上掉落。兔子趁机凑过来,粉色的鼻尖蹭过她的虎口。
采访结束的铃声准时响起。熵廻恢复成那个无懈可击的优等生,递来一张打印纸:"这是你要的官方回答。"但在云归转身时,她突然又补充道:"那幅素描...可以送给我吗?"
云归在走廊里展开打印纸。标准答案下方有行手写小字:"明天开始,每天中午生物实验室后门。别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绿头发的。"
窗外,十月的梧桐叶开始泛黄。云归摸了摸手腕上已经消退的红痕,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灼热的幻觉。她想起早上收到的那本校刊样书,扉页印着主编手写的寄语:"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凝视星光的人"。
而在她不知道的化学实验室储物柜里,那幅《笼中夜莺》素描被小心地夹在一本《量子力学基础》中,书页间还躺着一片干枯的莴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