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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兔子的悖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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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刊采访后的第三天,云归在午休铃响前五分钟就站在了生物实验室的后门外。她抱着一本《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上的烫金字母。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缕十月的阳光,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微型星系。
十二点零七分,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熵廻今天将紫发扎成了低马尾,发梢泛着钴蓝的光泽,随着步伐轻轻扫过肩胛骨。云归注意到她左手拎着印有有机食品店logo的纸袋,右手却缠着崭新的绷带。
"你提前了四分钟。"熵廻用脚尖轻踢后门底缝,门轴发出润滑不足的吱呀声,"生物老师去参加学区会议,这周实验室中午都空着。"
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与鼠饲料混合的气味。熵廻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储物柜,从白大褂口袋掏出钥匙——云归看见钥匙链上挂着一个钛合金制的克莱因瓶吊坠。柜门打开的瞬间,一团雪白的毛球从里面滚了出来。
"它..."云归蹲下身,荷兰兔的红眼睛在阳光下像两粒透明的石榴籽,"不是化学实验室那只?"
"同批次淘汰的实验体。"熵廻从纸袋取出新鲜胡萝卜,用手术刀切成完美的一毫米薄片,"神经系统损伤导致运动失调,理论上活不过两周。"
兔子却灵活地蹦到云归鞋面上,粉红鼻翼快速翕动。云归小心地抚摸它耳后的绒毛,触感比想象中温暖:"它有名字吗?"
"B-714,实验编号。"熵廻推了推眼镜,镜链上的六芒星晃出一道冷光,"命名会强化不必要的感情联结。"
云归的指尖突然碰到兔子后颈的硬块——植入的微型芯片。"你在偷偷治疗它。"她抬头看见储物柜里的景象:铺着无菌垫的纸箱,挂着生理盐水的输液架,还有手写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观测数据。
熵廻的绷带边缘渗出一点淡红。她迅速把胡萝卜片码进瓷碟:"只是验证一个假设。□□对哺乳动物神经系统的可逆性损伤..."
"你包扎伤口的手法不对。"云归突然站起来,从书包侧袋掏出印有红十字的小包,"医用胶带应该呈螺旋形缠绕,这样才不会在关节活动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熵廻已经退到窗边,午后的阳光穿透她的紫发,在脸颊投下透明的淡紫色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云归觉得她整个人就像被紫外线照亮的石英晶体,内部结构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
"校医室有我的完整病历。"熵廻的声音突然带刺,"包括童年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季节性情感障碍的诊断记录。现在你满足..."
云归抓起绷带剪走向窗边。阳光将两人的影子重叠在试剂柜上,她闻到熵廻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苦橙叶香气。"手。"她轻声说,语气不是请求而是陈述。
熵廻的右手悬在半空,像只受伤的鸟。云归解开渗血的绷带时,发现掌缘排列着五个月牙形的伤口——正是她自己指甲的形状。
"压力状态下无意识的自我伤害行为。"熵廻的呼吸喷在云归额前,带着薄荷糖的气息,"血清素水平低下导致..."
"疼吗?"云归用碘伏棉签轻触伤口。熵廻的指尖颤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反应比任何学术论文都更真实地回答了问题。
重新包扎的过程像某种仪式。云归缠绕胶带时,熵廻突然说:"我母亲是药理学家。她在我六岁时发现我用左手打翻了她培养皿里的样本。"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天晚上她给我戴上了白色棉质手套,说这双手太珍贵,不能受伤。"
兔子不知何时蹦到了实验台上,正在啃食熵廻切好的胡萝卜。阳光透过它粉色的耳廓,照出内部蛛网般的毛细血管。云归打好最后一个胶带结:"可以叫它帕斯卡吗?"
"什么?"
"帕斯卡,数学家兼哲学家。"云归挠着兔子的下巴,"他认为心灵有其理性无法理解的逻辑。"
熵廻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可能是她最接近微笑的表情。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神经生物学前沿》,书页间夹着云归上周在校刊发表的诗歌《玻璃标本》。
"第三行'心脏是座正在结晶的硫磺矿'。"熵廻用铅笔划出几行字,"硫磺晶体属于正交晶系,而心肌细胞排列更接近..."她的批评突然停住,因为云归正把脸埋在帕斯卡的绒毛里偷笑。
"有什么可笑的?"
"你居然认真读完了整个校刊。"云归抬起脸,鼻尖沾着兔毛,"就为了给我的诗挑科学错误?"
熵廻的耳尖泛起淡红。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分子式:"如果你坚持用矿物比喻情感,至少应该考虑电气石的压电效应,或者..."
她的粉笔字突然歪斜。云归看见她左手正死死攥住实验台边缘,指节发白。帕斯卡突然竖起耳朵,从台面跳进熵廻怀里,紫发少女僵住了,像是被某种未知定律禁止触碰温暖的事物。
窗外传来林小满独特的口哨声——她们约好的午休结束信号。云归收拾医药包时,熵廻突然递来一张折叠的纸条:"你的采访稿,我修改过了。"
走廊上,云归展开纸条。标准采访稿背面是手写的化学方程式,末尾附注:"明天带无糖酸奶,帕斯卡喜欢蓝莓味。"
周五的文学社活动室飘着桂花香。云归把新写的《电气石之夜》钉在展示板上时,林小满像阵旋风般冲进来,薄荷绿短发上沾着雨丝。
"惊天大八卦!"她一把拽过云归,"你知道熵神为什么从来不参加颁奖典礼吗?"不等回答就压低声音,"高二有个学姐说她亲眼看见,熵神在初中毕业典礼上当场撕掉了市三好学生证书!"
几个社员立刻围过来。戴圆框眼镜的社长推了推眼镜:"我听说她家是科技新贵,父亲做人工智能的,在瑞士有研究所..."
"才不是!"林小满拍桌,"我表哥和她同一届初中,说有天晚上看见她一个人在操场淋雨,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她父母离婚周年纪念!"
云归摩挲着诗稿边缘。那首被熵廻批注过的《玻璃标本》里,她写道:"我们都在培养皿里生长/隔着冷光管互相观察"。此刻活动室的暖气突然变得太足,让她想起熵廻说"这双手太珍贵不能受伤"时,眼底闪过的无机质冷光。
"对了,你采访稿写完了吗?"林小满突然凑近,"老魏催着要呢。"
云归从笔记本抽出一张纸:"昨晚熬夜改好了。"
"哇,这注释也太详细了..."林小满瞪大眼睛,"等等,这不是你字迹?"
采访稿边缘布满了蝇头小楷的批注,有些甚至用不同颜色墨水标注了参考文献。在云归提问"如何处理学业压力"处,原本官方回答"合理规划时间"旁边,有人补了段极小的字:"压力是标量而非矢量,它只表征系统失衡程度,不指示逃逸方向。"
雨点突然敲打窗户。云归望向生物实验室的方向,不知道熵廻有没有记得关窗——帕斯卡害怕雷声,昨天它听到远处施工的爆破声时,整只兔子都钻进了熵廻的实验服口袋。
周一的语文课上,老师把云归的《电气石之夜》当堂朗读。当读到"当你说疼痛时/其实是指尖在测量/宇宙的不对称性"时,后排传来压抑的笑声。云归转头看见熵廻低着头,紫发垂落遮住表情,但肩膀明显在抖动。
下课铃响,云归在课桌里发现一张匿名纸条。上面用五种不同颜色的笔写满了化学分子式,对应着她诗中五处比喻。最下方是潦草的字迹:"压电效应确实比硫磺矿更适合形容你的愚蠢浪漫主义。PS.帕斯卡学会了用食盆敲摩斯密码。"
午休时生物实验室锁着门。云归把蓝莓酸奶放在后门台阶上,附加一张画着兔子和紫发少女的简笔画。转身时她撞见熵廻的化学老师正抱着一箱仪器上楼。
"找熵廻?"女老师推了推眼镜,"她请假去参加信息学竞赛集训了,下周才回来。"
云归怔了怔:"但她昨天还..."
"昨天半夜的飞机。"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孩子从来不会提前告知行程,连校长都经常找不到她。"
放学路上,林小满喋喋不休地说着校园歌手赛的事,云归却一直想着那张多色笔写的纸条。经过图书馆时,她突然转向:"小满,你先回去,我忘还书了。"
文学区最里侧的书架上,《量子物理与诗歌结构》的书脊闪着奇异的光。云归抽出这本冷门著作时,一张借书卡飘落在地——最近三次借阅记录都是同一个名字,最后一次是上周四,正是熵廻在黑板写ΔS≥Q/T那天。
书页间夹着张便签纸,上面是帕斯卡的爪印和一行公式:ψ=α|↑?+β|↓?。云归认出这是量子力学中的叠加态方程,但不知为何,那些符号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在星空下跳跃的轨迹。
她把书借出时,管理员随口道:"奇怪,这书过去两年都没人借,最近突然热门起来。"
秋雨又开始敲打窗户。云归把书塞进书包,指尖触到早上那张纸条粗糙的边缘。她突然很想知道,在三百公里外的竞赛基地里,熵廻的右手绷带有没有按时更换,会不会也有人注意到她写字时偶尔的停顿——就像精密仪器突然接收到了来自遥远星系的干扰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