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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默的共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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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庄园的沉默是活着的。它吞噬着脚步声,放大着心跳,让每一次衣料摩擦的窸窣都如同惊雷。白声跟在王云起身后,踩在碎裂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王云起宽阔却染血的背影上。
肋下的伤口似乎更严重了。白声能看到王云起每一次轻微的吸气,肩背的肌肉都会瞬间绷紧,包扎的布条下渗出的暗红面积在扩大。但他走路的步伐依旧沉稳,握着骨刀的手稳定有力,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前方幽深的拱门和两侧布满诡异藤蔓的墙壁。
他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白声脑海中疯狂盘旋。每一次王云起冷静地发出指令,每一次他凭借那远超奴隶认知的战术直觉规避潜在危险,比如避开一块看似普通、实则覆盖着粘稠菌毯的地砖,都在无声地印证着白声那个惊悚的发现——这不是原来的王云起!
恐惧、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这未知而滋生的微弱希冀,在心底翻搅。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其他人。
雷子拖着伤腿,走在一侧,手中的骨镐紧握着,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黑暗角落。他偶尔会看向王云起的背影,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纯粹敌意,却多了几分审视和复杂。显然,王云起矿道里的搏命指挥和庄园大厅的挺身而出,让这个桀骜的青年也无法忽视。
陈伯背着依旧昏迷的哑女阿阮,气喘吁吁,老脸上满是疲惫和紧张,但看向王云起的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依赖。老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王头儿”为什么突然像换了个人,他只认准了一点:跟着这个人,才有活路。
至于阿阮……她小小的身体伏在陈伯背上,呼吸微弱,脸色苍白,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但在大厅里,就是她爆发出的那声无声尖叫,凝滞了触须,救了大家……白声想起那个瞬间,心底掠过一丝异样。那力量……是什么?
“停。”王云起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寂。他停在一条岔路口。左侧通道被厚厚的、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紫黑色藤蔓彻底封死,藤蔓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渗出暗绿色的粘液,散发着甜腻的腐臭味。右侧通道相对开阔,但地上散落着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血腥气。
“走哪边?”雷子粗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征询。
王云起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地面的痕迹白骨分布、灰尘厚度,又凑近左侧的藤蔓墙,用骨刀小心地拨开一点缝隙,观察藤蔓根部的状态和后面隐约可见的空间。
“左侧。”王云起站起身,语气笃定,“藤蔓是活的,但活动频率不高,有缝隙可钻。右侧白骨太新,血腥味源头不明,风险更高。”他看向雷子,“雷子,你力气大,用镐头小心清理出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注意别沾上粘液。陈伯,看好阿阮,跟紧雷子。白声……”他的目光落在白声身上。
白声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习惯性地挂上冰冷,准备迎接任何可能带有“特殊照顾”意味的命令或嘲讽。
“…你眼神好,注意藤蔓缝隙深处和头顶,有异常立刻示警。”王云起的指令清晰、简洁,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承担观察任务的普通队员。
没有特殊照顾,也没有轻视。只是基于能力的合理分工。
白声愣了一下,随即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松了口气?还是…一丝被平等对待的奇异感觉?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那些缓慢蠕动的藤蔓深处。
雷子低吼一声,抡起骨镐,开始小心地劈砍、撬动那些粗壮的藤蔓。藤蔓被触动,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倒刺微微颤动,暗绿色的粘液滴落,腐蚀着地面,冒出缕缕白烟。
“小心左边那根!它在缩紧!”白声突然低喝一声,他敏锐地捕捉到一根隐藏在深处的藤蔓正悄无声息地收紧,试图缠住雷子伸进去的镐柄。
雷子反应极快,猛地抽回骨镐。几乎同时,那根藤蔓如同毒蛇般弹射而出,擦着骨镐掠过!
“干!”雷子骂了一声,额头渗出冷汗,看向白声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多了一丝认可。“谢了。”
白声别过脸,没说话,但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更清晰了。一句简单的“谢了”,没有谄媚,没有算计,仅仅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对团队有用的事。这种感觉……很陌生。
在王云起冷静的指挥下,四人加上昏迷的阿阮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协作。雷子奋力开路,王云起则用骨刀精准地削断那些试图缠绕过来的细藤,同时警惕着更大的危险。白声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藤蔓缝隙深处和上方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几次提前预警了潜在的危险。陈伯则紧紧抱着阿阮,尽量蜷缩身体,不给前面的人添麻烦。
“前面有光!像是个房间!”雷子喘着粗气,终于劈开了最后一道厚厚的藤蔓屏障。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显露出来。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早已干涸的喷泉池,池底覆盖着厚厚的黑色苔藓。墙壁上镶嵌着几块破碎的彩色玻璃,透下几缕黯淡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
“暂时安全,进去休整。”王云起果断下令。
四人迅速进入房间,背靠背警戒。王云起靠在喷泉池边缘,额角的冷汗更多了,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撕开肋下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那道被触须划开的、皮肉翻卷的伤口。伤口边缘已经开始发黑,隐隐散发着不祥的腐坏气息。
白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伤口吸引。狰狞,可怖,那是为了推开他和陈伯才受的伤。一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有对伤势的惊惧,有隐隐的愧疚,更有对王云起非人忍耐力的震惊。
陈伯小心翼翼地将阿阮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雷子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自己发麻的伤腿,目光在王云起处理伤口的动作上停留。
王云起从自己破烂的衣服上又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又从陈伯那里要来一点之前收集的、庄园里找到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苔藓,陈伯认出有微弱的止血效果。他手法极其利落、精准地清理伤口边缘的腐坏组织(动作熟练得不像奴隶),然后敷上苔藓,再用布条紧紧包扎。
整个过程,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处理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王头儿,”雷子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你这包扎的手法……跟谁学的?以前可没见你这么利索。”他问得直接,眼神锐利。显然,王云起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
陈伯也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王云起,带着同样的疑问。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阿阮微弱的呼吸声。
白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王云起,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他会怎么回答?暴露?还是编造谎言?
王云起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雷子和陈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的沉静。
“在黑沼狱,想活命,就得学。”王云起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挨的打多了,自然就琢磨出怎么少流点血。”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肋下的伤口上,又抬眼看向众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现在也一样。想活下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得互相依靠,把力气用在刀刃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没有否认变化,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将焦点巧妙地转移到了更核心、更现实的问题上——生存。
雷子盯着王云起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在王云起沉静如水的眼神和肋下狰狞的伤口之间徘徊。最终,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实主义,重新靠回墙壁,闭上了眼睛:“行吧。管你是换了个人还是开了窍,能带着老子活命出去,你就是老子认的头儿!其他的,老子懒得管!”
陈伯也点了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凄苦又带着释然的笑容:“是啊…是啊…能活着就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王头儿,我们都听你的。”
白声愣住了。他预想中的质疑、逼问、恐慌都没有出现。雷子和陈伯的反应是如此直接而功利——只要王云起能带他们活下去,他是不是原来的王云起,根本不重要!
这种赤裸裸的现实主义,像一盆冷水浇在白声心头,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寒意,却又奇异地……解开了他一部分心结。是啊,在这随时可能丧命的鬼地方,追究身份的秘密有什么意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而眼前这个“王云起”,是目前唯一能带领他们走向生存的人。
他看向王云起。王云起也正好看向他。那平静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呢?
白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他没有像雷子那样表态,也没有像陈伯那样直白地依赖。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喷泉池边,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衣角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又蹲下身,小心地收集起一些陈伯刚才用剩下的黑色苔藓。
然后,在王云起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白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将那点苔藓和布条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冰冷,却少了几分刻薄:“…省着点用。别那么快死了,拖累大家。”
他没有再提任何疑问,也没有表露任何信任。但这一递,却是一个无声的信号——至少在生存层面,他选择了合作。他不再仅仅依赖王云起的保护,而是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哪怕只是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资),为这个临时组成的、利益捆绑的“集体”做出贡献。
王云起看着白声递来的东西,又看向他别扭地别开的脸和微微泛红的耳尖(这次绝对是气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他伸出手,接过了苔藓和布条,声音低沉:“谢谢。”
白声像是被“谢谢”两个字烫到了,猛地收回手,转身走到房间另一头,背对着众人坐下,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但在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一闪而逝。
喷泉池房间暂时安全。疲惫和伤痛笼罩着众人。雷子闭目养神,陈伯守着阿阮,白声背对着所有人。而王云起,则靠着冰冷的池壁,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默默加固着自己肋下的包扎。他沉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友,最终落在白声那个透着别扭和疏离的背影上。
怀疑的种子并未消失(尤其是白声心底那个惊天的秘密),但一种基于生存利益的、沉默的共识,却在这个腐朽庄园的角落里悄然形成。集体的力量,如同藤蔓缝隙中透出的微光,第一次照进了白声封闭而孤高的世界,让他感受到一丝冰冷现实之外的、名为“协作”的、扭曲却真实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