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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血色回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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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庄园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即使闭着眼睛,白声也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窥伺。冰冷坚硬的地面,陈腐的空气,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这一切都让他无法真正安眠。
他蜷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背靠着那根断裂的石柱。王云起就靠坐在他旁边不远处,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却略显粗重。即使是在休息状态,他的身体也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如同受伤却依旧危险的猛兽。昏暗中,白声能看到王云起肋下简陋包扎的布条上,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洇开,肩背的鞭伤轮廓在破衣下若隐若现。
白声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紧紧攥住王云起衣角时,那粗糙布料的触感和一丝……微弱的体温。这感觉让他心烦意乱,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名为“傲娇”的铠甲。
为什么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上白声的心。
他厌恶那个暴躁、粗鲁、满脑子只有占有欲的原主王云起。那人是地狱里另一重令人作呕的枷锁。可现在这个……这个在矿道崩塌时用身体护住他,在黑暗触须下将他撞开,在怪物环伺中挡在他身前,冷静下令、浴血不退的王云起……他是谁?
混乱与疲惫终于拖垮了白声紧绷的神经,意识沉入一片冰冷而熟悉的黑暗。这不是庄园的黑暗,而是深埋在他骨髓里、来自遥远过去的、名为“血色回廊”的记忆。
记忆的画面,带着腐朽庄园般的阴冷色调,却更加华丽,也更加残忍。
那是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地面铺着冰冷光滑、能倒映出扭曲人影的黑色大理石。墙壁是暗红色的天鹅绒,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而诡异的、仿佛某种古老仪式的图案。高高的穹顶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但灯光是惨淡的银白色,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将一切都映照得如同冰冷的墓穴。
这里是“暗月堡”,他名义上的“家”——一个属于高阶吸血鬼贵族的冰冷巢穴。
小小的身影,穿着明显不合身、却浆洗得过分干净的粗糙麻布衣服,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黑曜石地面上。那是幼年的白声。他有着比月光更皎洁的银白色头发这是他继承自父亲最明显的“污点”,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会隐隐泛出暗红色的眼眸这是另一个“污点”。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五官,此刻却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白。
他抱着一个沉重的、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银质酒壶,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酒壶冰冷,沉重,边缘硌得他细嫩的胳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昂贵香料与腐败气息的味道。
回廊两侧,每隔几步就站着身穿漆黑铠甲、面容隐藏在狰狞面具下的守卫。他们像冰冷的雕塑,对抱着沉重酒壶、踉跄前行的混血孩童视若无睹。但白声能感受到那些面具孔洞后投射来的目光——冰冷、漠然、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冻得发青的脚趾,努力不让沉重的酒壶脱手。
“看哪,那个小杂种。”一个刻意压低却充满恶意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是几个穿着华丽丝绸长袍、脸色苍白、嘴唇却异常红润的“少爷小姐”——他名义上的“兄弟姐妹”。
“嘘,小声点。父亲大人说过,他还有用。”另一个声音带着嘲弄的轻笑,“毕竟,这张脸……连‘苍白之牙’大人都称赞过呢。”
“哼,卑贱奴隶的血脉,也就剩下这点用处了。”一个尖锐的女声嗤笑着,“喂,杂种!走快点!父亲大人等着呢!要是洒了一滴‘绯红甘露’,看母亲大人不剥了你的皮!”
白声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紧酒壶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他加快了脚步,小小的身体因不堪重负而摇晃得更厉害。
母亲大人……
记忆中的画面扭曲了一下,切换到一个更加阴暗潮湿的房间。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石墙和一张简陋的草铺。一个同样有着惊人美貌,却憔悴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女人躺在草铺上,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痰液带着暗红的血丝。
那是他的母亲。一个曾经被那位高高在上的吸血鬼贵族一时兴起“宠幸”过的人类女奴。她活着的意义,似乎只剩下生下他,然后在这无尽的屈辱和病痛中缓慢凋零。
“声…声儿……”女人虚弱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幼年白声冰冷的、沾着灰尘的脸颊。她的眼神复杂,有痛苦,有麻木,还有一丝……白声至今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怜悯。
“别…别恨他…也…别学我……”女人断断续续地说,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活下去…用…用你有的…活下去…别…别相信…眼睛…看到的……”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淹没。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白声呆呆地看着,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暗红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冻结了,碎裂了。
活下去。用你有的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刻在他灵魂上的烙印。美貌,是他唯一继承自父母的“礼物”,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武器和盾牌。在暗月堡,他靠着这张脸,小心翼翼地避开最直接的虐待,有时甚至能获得一点残羹冷炙——那些贵族少爷小姐们偶尔施舍的、带着戏谑的“赏赐”。在黑沼狱,他靠着这张脸,吸引了原主王云起这条最凶悍的“看门犬”,用厌恶和施舍换取生存的空间。
他习惯了利用,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将所有的柔软和恐惧都深深埋葬在冰冷的傲娇之下。因为每一次信任和依赖,换来的都是更深的背叛和践踏。父亲视他为污点,母亲无力保护他,“兄弟姐妹”以欺凌他为乐,奴隶们嫉妒他或畏惧他背后的“靠山”……这世界从未给过他一丝真正的温暖。
冰冷的触感将白声从痛苦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惊喘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紧紧抓住了身边王云起破烂的衣角。而王云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白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脸上瞬间涌上被看穿的羞恼和习惯性的冰冷:“看什么看!”
王云起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白声惊魂未定、还残留着一丝梦魇恐惧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白声无法理解的探究,仿佛能穿透他层层叠叠的伪装,直抵他刚刚血淋淋剖开的童年记忆深处。
“做噩梦了?”王云起的声音很低,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这平静的询问,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白声刚刚筑起的冰冷外壳。如果是原主王云起,此刻要么是粗鲁的呵斥,要么是谄媚的关心。绝不会是这样……平静、低沉、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观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包容?
‘别相信眼睛看到的……’
母亲临终前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在耳边骤然回响!
一个可怕的、如同惊雷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炸响在白声混乱的脑海中:
他…不是原来的王云起!
这个念头是如此荒谬,却又如此清晰地指向了所有的“不对劲”!
矿道崩塌时那远超原主的冷静和战术性的保护动作!
面对他刻薄的“脏手”时,那瞬间的停顿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刺痛(原主只会暴怒)!
给自己包扎伤口时那利落精准、绝非奴隶能掌握的手法!
面对怪物潮时,那如同磐石般的指挥和寸步不让的守护姿态!
还有此刻……这平静的、仿佛能洞悉他恐惧根源的眼神!
原主王云起,那个暴躁、粗鄙、脑子里只有暴力和占有欲的奴隶头目,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冷静!这样的……守护意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白声死死盯着王云起那张染血却异常坚毅的侧脸,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恐惧、疑惑、震惊、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强烈希冀,在他暗红色的眼底疯狂交织、翻涌。
他是谁?
他来自哪里?
他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几乎要冲口而出。但白声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长久以来在夹缝中求生的本能死死压制住了质问的冲动。
不能问!在彻底弄清楚之前,在确认是福是祸之前,绝对不能问!这可能是陷阱,是某种更可怕的阴谋!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庄园深处更加浓郁的黑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维持着最后的冰冷外壳:“不关你的事。管好你自己,别死了拖累大家。”
然而,他放在身侧的手,指甲却更深地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那刚刚被他强行松开王云起衣角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在贪恋那一丝微弱的温度和安全。
月光洒在王云起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也照亮了白声眼中那再也无法掩饰的、如同风暴般汹涌的惊疑与复杂。一层无形的、名为“怀疑”的薄冰,覆盖在刚刚因生死相依而悄然滋生的、那点脆弱的依赖之上。
庄园的黑暗在低语,而混血奴隶的心,也坠入了比黑暗更深沉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