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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粮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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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我都被笼罩在名为“太阳”的、权力的阴影中。
那日王座之上的“恩泽”与“惩罚”,如同烙印深深刻入骨血。
颈项间的淤痕已由刺目的紫红转为沉郁的青紫,在亚麻长袍的遮掩下,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时刻提醒着我自身的处境。
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呼吸,那圈皮肤下的细微刺痛都如影随形。不是剧烈的疼,而是顽固的、带着羞耻的回响,是太阳灼烧羽翼后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白日,我强撑着处理粮队启程的繁琐事务。
文书堆积如山,数字与路线图在眼前浮动……我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确保一切就绪,这是他用“愉悦”换来的机会,容不得半分差池。
任何一点微小的疏漏,都可能成为他下一次“惩戒”的借口。
我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并非因为疲惫,而是源自那深埋于骨髓的恐惧。
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额角,我努力挺直脊背,在书记官和属官面前维持着应有的镇定与干练。
然而,身体的记忆却固执地背叛着我的伪装。
议事时,当某个大臣声音稍大,或是动作突然急切,我的肩膀会不由自主地绷紧,颈侧的肌肉瞬间收缩,仿佛那带着金戒的手指下一秒就会再次扼上来。
端起陶杯饮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却总会勾起那窒息般的记忆,让我呛咳出声,引来几道含义不明的目光。
阳光下行走,黄金器皿反射的刺眼光芒会让我下意识地眯起眼,偏过头去。
那光芒太像他琥珀色的眼瞳,带着穿透一切、焚烧一切的炽热。
每至夜间,身体的酸痛便又在寂静中叫嚣。
我恨他的暴虐,恨他视我为玩物的轻蔑,可当那记忆的碎片翻涌上来,他靠近时灼热的呼吸,那低沉沙哑如同魔咒的声音,那琥珀色眼瞳里专注燃烧的、只映照着我狼狈倒影的火焰。
——令人作呕又无法抗拒的战栗便从脊椎深处升起。
这感觉比颈上的淤痕更让我恐惧,它是灵魂深处被强行撬开的裂缝,是飞鸟对焚身之火的病态渴望。
舍玛什并未再单独召见我,仿佛那场发生在权力核心的、僭越的“恩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
他依旧如高悬的烈日,在议政殿上裁决万机,接受臣属的匍匐朝拜。
他掌握着生杀予夺,只需一念,便能将我连同我的希望碾作齑粉,如同他轻描淡写评价的“泥里的蚂蚁”。
被扼住喉管的感觉从未远离,烙印在心脏深处,成为我所有梦魇的底色。
而议论像毒蛇的嘶鸣,总是在我经过长廊转角、踏入偏殿、甚至仅仅是在庭院中短暂停留时,从那些低垂的头颅、掩住的嘴角、交换的眼神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有一日,我仅仅只是议事厅外等候的片刻,几个依附于其他权贵的大臣聚在不远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萨罗斯近日,似乎格外疲惫?看来侍奉太阳,也是件辛苦差事。”
“呵,辛苦?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只是不知这‘宠幸’,能持续多久?”
“陛下的兴致…谁能说得准?今日是飞鸟,明日或许是…”
“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他们或艳羡,或鄙夷,或恐惧,或幸灾乐祸。
话语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背上,他们的沉默比言语更响亮,每一道视线都在无声地重复着同一个事实。
——我是君王舍玛什最新鲜、也最公开的猎物,一件被把玩、被标记、被展示的藏品。
每一次听到那些碎语,都让我想起那窒息般的吻,想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告的所有权,想起他那句带着施虐快感的低语:“折断它的过程,让我愉悦。”
恐惧是根植于骨髓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每一次呼吸。
每一次踏入主殿,每一次听到他的传唤,心脏都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我告诫自己,这不过是扭曲的权力游戏,是猛兽对爪下猎物的戏弄。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下,在每一次被他那绝对的存在感碾压时,一种隐秘的、近乎自毁的悸动却如毒藤般悄然滋生。
当他琥珀色的眼瞳只锁定我一人,当他低沉的声音只为我而响起,当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我完全笼罩……在那极致的压迫与痛苦中,竟荒谬地滋生出一丝被看见、被占有的扭曲的快意。
仿佛只有在他那近乎焚毁的“注视”下,我这只无根的“飞鸟”才短暂地拥有了存在的重量
——即使这重量,是以被折断翅膀为代价。
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比舍玛什的黄金指环更冰冷地缠绕住心脏。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力挣脱。
粮队启程在即。
我站在宫墙的高处,眺望着远方沙尘弥漫的道路。风卷起我的袍角,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我渴望那支满载谷物的队伍能快些抵达那片焦渴的土地,那是我用屈辱换来的、微不足道的赎罪。
然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宫殿深处,那座永不熄灭的黄金王座的方向。
前路是灾荒蔓延的土地,身后是目光如刺的朝堂。
而我被夹在这两者之间,颈上烙印着太阳的指痕,心中燃烧着恐惧与那无法言说的、致命的火焰。
夜幕低垂,群星黯淡。
我知道无论我飞向何方,追逐着怎样的幻影,那轮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太阳也永远悬在头顶,炙烤着我的灵魂,也囚禁着我每一次试图挣脱的振翅。
而朝臣们的窃窃私语,便是这黄金囚笼里,永不停歇的回响。
……
沉重的木轮碾过干裂的土地,留下深长的车辙,如同大地痛苦的疤痕。装载着生命希望的粮袋层层堆叠在车上,覆盖着厚实的防尘麻布,在初升的烈日下,随着车身的颠簸缓慢移动。
我站在宫墙最高的瞭望石垛后,目送着它们汇成一条蜿蜒的、灰黄色的长蛇,朝着南方那片被饥荒扼住咽喉的土地蠕动而去。风卷起沙尘,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砺的灼热感。
“愿诸神垂怜。”我低语,声音干涩得如同脚下的沙砾。微弱的祈愿是我唯一能给予远方焦土的最后一点东西。
用尊严与血肉换来的种子,终于撒了出去,能否生根,却已非我能掌控。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粮队消失在滚滚黄尘尽头的那一刻,非但没有松弛,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虚空攫住。仿佛支撑着这副躯壳的最后一点东西,也被车轮碾碎,带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死寂中等待。等待北方传来的消息,等待那些粮食能否真正落到垂死者的手中。
宫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朝臣们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那些窃窃私语并未因粮队的离去而停歇,反而酝酿着一种新的、更恶毒的揣测。
他们像秃鹫,盘旋在即将倒毙的猎物上空,耐心等待着分食的时刻。
“萨罗斯大人。”一个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响起,是掌库官纳布。他肥胖的身躯挪到我处理文书的矮几前,脸上堆着油腻的笑,小眼睛却闪烁着精明的光,“粮队启程已有几日,想必一切顺利?只是这北方路途艰险,盗匪横行,万一……”
他刻意停顿,留下不祥的空白。我搁下刻写泥板的铁笔,指尖冰凉,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眼睛:“陛下亲自签发的通行令,沿途皆有驻军接应。纳布大人过虑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纳布的笑容更深了,肥肉在脸颊上堆叠,“下官也是关心则乱。毕竟,这粮队若真出了岔子,牵连的可是大人您……啊,当然,陛下英明神武,定能庇护粮队平安。”
他那句“牵连的可是大人您”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紧绷的神经。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稀薄了几分,我能感觉到附近几个低阶官员状似无意地停下了交谈,竖起了耳朵。
那些目光或明或暗,都带着同样的审视和幸灾乐祸。
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重新拿起铁笔,指尖的颤抖却让刻下的楔形文字边缘显得有些扭曲。
“职责所在,自当尽力。”
声音平稳,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虚假的惊讶。
纳布满意地哼了一声,肥胖的身躯终于挪开,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油脂和浓厚香料混合的气息。空气里的压力并未消散,那些无声的议论如同蛛网,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喉咙。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无处不在的窥视中缓慢爬行。每一次有快马从南方奔入王宫,我的心都会骤然提起,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潭。
消息从未直接传递给我。
我像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幽灵,只能从大臣们微妙的表情变化、从宫人之间流传的只言片语里,捕捉那支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队伍的命运碎片。
“听说河道干得更厉害了,运粮的驳船搁浅了好几艘…”
“库塔城的守备官好像递了急报,抱怨人手不足,管不住那些饿疯了的流民……”
“天气太热了,沿途有役夫倒毙……”
每一个碎片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堆积在我心头。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我开始夜不能寐,颈间的淤痕在黑暗里似乎重新变得灼热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终于,那个消息还是来了。
不是正式的通传,而是像毒液一样,在某个黄昏悄然渗透了整个宫廷。
我正在偏殿核对最后一批运往北方补给的清单,泥板上的数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书记官阿卡德脚步匆忙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甚至忘了行礼。
“大…大人…”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库塔…库塔城那边,出…出事了!”
手中的铁笔“当啷”一声掉在泥板上,砸碎了一个刚刻好的数字。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绝望的深渊。“怎么了?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暴…暴民!”阿卡德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他们冲破了守备军的阻拦,抢…抢了粮仓!还…还烧毁了码头附近的好几车粮食!守备官重伤…粮队…粮队被堵在城里,根本…根本动不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库塔城,那是通往重灾区的咽喉要道!
暴民抢粮…烧毁…粮队被困……
完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冰冷。我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板边缘,那坚硬的触感也无法阻止身体内部剧烈的颤抖。
不是为了可能降临的惩罚,而是为了北方那片土地上,无数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旋即又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
以身换来的机会,终究还是……葬送在我手里了吗?
空气死寂得可怕,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殿外,从廊柱的阴影里,从各个角落投射过来,黏在我的背上。
纳布那油腻的笑脸,大臣们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无声的嘲弄。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这出由我主演的、注定悲剧收场的戏码。
眩晕感袭来,我不得不扶住矮几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被扼紧的感觉再次汹涌而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颈项间的淤痕在亚麻长袍的领口下灼烧般疼痛起来,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耻辱的印记。
“大人…”阿卡德的声音带着恐惧,试探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规律的金铁交鸣之声,由远及近。那是御前侍卫铁靴踏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宣告某种终结的鼓点。
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瞬间消失了,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彻底停止了。
沉重的鎏金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凝滞、滚烫的气息涌入偏殿。那气息带着王座厅特有的、永不消散的昂贵熏香,混合着一种更原始、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殿内泥板碰撞的轻响、书记官们低微的交谈、甚至羽毛笔刮过莎草纸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死寂,以及门外侍卫铁靴踏地的、冰冷而规律的金石之音,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丧钟。
两名身着黄金鳞甲、头戴狰狞狮头盔的御前侍卫,如同两尊移动的金属雕像,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
他们并未踏入,只是如同磐石般分立在门两侧,黄金面具下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殿内每一个僵直的身影,最终,毫无意外地、沉重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嘲弄都更令人胆寒。
那股熟悉的、被金戒扼紧的窒息感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喉咙。
“萨罗斯。”其中一个侍卫开口了,声音透过狮头盔的金属面罩,沉闷得如同来自地底,不带一丝起伏,“陛下召见。即刻。”
“即刻”,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的耳膜。殿内死寂的空气似乎凝固成了实体,沉沉地压在我的肩背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带着幸灾乐祸的灼热、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上演的残酷戏剧的期待,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皮肤上,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偏殿通往王座厅的长廊从未显得如此漫长,两侧高大的石壁上,镶嵌着黄金与青金石描绘的历代君王征战图,那些威严的目光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从冰冷的壁画中俯视着我,带着审判的意味。
廊柱投下的阴影如同伺机而动的巨兽,随时要将我吞噬。
身后,是无数道如影随形的、无声的目光,它们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暗流,推搡着我,将我驱赶向那光芒万丈却又吞噬一切的深渊。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如同失控的战鼓。
巨大的黄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口。
舍玛什斜倚在巨大的、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黄金王座上。他并未穿着沉重的朝服,只随意披着一件深紫色的丝袍,领口敞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他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枚沉甸甸的金币。
他看向我,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的嘲弄,如同烙铁瞬间烫在我的皮肤上,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那隐秘的、可耻的悸动。
我强迫自己垂下眼睑,避开那焚毁性的注视,视线却无处安放,最终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前方几步之遥、光洁如镜的地面上那扭曲的倒影。
“萨罗斯卿。”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地盖过了我耳中轰鸣的心跳。
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刺入我的鼓膜。
“你换来的‘希望’,似乎不太管用?”
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琥珀色的深渊里。
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我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无法掩饰的惊惶。
他知道了,库塔城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