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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牍遗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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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深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岁月与尘埃吞噬。沈青梧那番关于“根基”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垣心中激起圈圈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他不再是那个初入京城的“石方”,而是被正式登记造册,领了一块刻着“匠作丁卯”字样的粗糙木牌,成为文渊阁修缮工程中一名负责旧库房清理与结构勘验的匠师。
他的“工位”,便是那处位于阁楼最底层西北角、几乎被人遗忘的旧库房。推开那扇沉重、布满虫蛀孔洞的柏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霉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封印了百年的气息骤然释放。光线昏暗,仅靠高处一扇蒙尘的狭小气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如同活物般的尘埃。
库房内堆积如山。巨大的樟木书箱层层叠叠,箱体早已褪色变形,铜锁锈迹斑斑,有的甚至已经朽坏断裂,露出里面同样饱经沧桑的卷轴、册页。更多的,则是散乱堆放的卷宗、簿册、图纸,有些用麻绳草草捆扎,更多的则如同被遗弃的落叶,随意铺陈在地面或倾倒的书架上。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切,踩上去,脚下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踩碎枯骨的细微声响。
这便是帝国记忆的坟场。那些曾记录着河工预算、物料调拨、营造法式的文书,那些承载着无数匠人心血与官员批注的图纸,在时光的侵蚀和权力的遗忘中,褪去了曾经的意义,化作眼前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废墟。
谢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片混乱的“书山卷海”。他解下背上的旧藤箱,轻轻放在相对干净的一角。箱子里,除了工具和几块干硬的麦饼,最底层油布包裹着的,是那封引他来此地的密信。信上“旧库房深处,或有汝父遗物线索”的字句,此刻像冰冷的烙铁,烫着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霉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走到那扇气窗下,仰头望着那一线微光中飞舞的尘埃。光线勾勒出他赭褐色粗麻短褐的轮廓,肩背的线条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沉凝。父亲谢秉直的身影,仿佛就在这尘埃中若隐若现。当年,父亲是否也曾站在这同一扇窗下,翻阅着关乎万千生民的河工图册?他最终被掩埋的真相,是否就藏在这片尘埃之下?
没有犹豫太久。谢垣挽起袖口,露出同样结实、却因常年劳作而布满细小伤痕的小臂。他走到最近一堆散落的卷宗旁,蹲下身。没有用工具,而是直接伸出双手——那双能精准丈量裂痕、捆绑沉排、绘制河图的手,此刻,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去一卷泛黄册页上厚厚的积尘。
尘土飞扬,在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一道迷蒙的屏障。他屏住呼吸,小心地展开册页。纸张早已脆弱不堪,边缘卷曲焦黄,仿佛一碰即碎。上面是用工整却略显古拙的馆阁体书写的记录,依稀可辨是某处小型石桥的物料清单。他仔细阅读,目光在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名称上缓缓移动,不放过任何一行批注,任何一个看似无意义的墨点。
时间在尘埃的飞舞中无声流逝。库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谢垣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在书山中缓慢移动,拂尘、辨认、归类。有用的营造记录、图纸残片,被他小心地归拢到一边;完全朽坏无法辨认的,则轻轻堆放到角落;而那些明显是无关紧要的往来公文、陈年旧账,则暂时堆叠在另一处。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流下,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赭褐色的短褐上沾满了灰白的尘印,他毫不在意。每一次拂去尘埃,都像是在拂开一层厚重的历史迷雾;每一次辨认字迹,都像是在与亡者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寻找着任何可能与父亲、与工部水部司、甚至与那场吞噬一切的“固河堤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收获寥寥。大多是些琐碎的、年代久远的工程记录,或是早已失效的章程条文。父亲的名字,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影。希望如同微弱的气窗之光,在厚重的尘埃和失望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午后,库房内的空气愈发滞闷。谢垣清理到一处靠墙的角落。这里堆放着几个特别巨大的樟木箱,箱体上覆盖的灰尘厚得惊人,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尝试搬动其中一个较小的箱子,箱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底部似乎早已朽坏。
“小心!”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垣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窄袖交领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艾绿色比甲,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斜插着一支普通的木簪。她身姿挺拔,眉目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静与洞察力。她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包袱口露出几样小巧的瓷瓶和一个裹着银针的布卷。
“这箱子底怕是烂透了,直接搬容易散架。”女子走了进来,步履轻快,目光扫过库房内堆积如山的混乱景象,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神色依旧从容。她走到谢垣旁边,指着箱子底部与地面接触的潮湿痕迹,“看这里,水汽浸润已久,木料早已糟朽。贸然用力,里面的东西恐怕也要遭殃。”
谢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箱底边缘颜色深暗,木质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松软状态。他刚才心急,竟未细察。他放下箱子,微微颔首:“多谢姑娘提醒。在下疏忽了。”他的声音因长久未语和吸入灰尘而有些沙哑。
女子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必客气。我叫崔静姝,是太医院派来给修缮工地的工匠们看诊的医官。听说这边旧库房灰尘大,容易诱发咳疾眼疾,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备些清肺明目的药散。”她说话干脆利落,目光坦然地落在谢垣沾满灰尘的脸上和手上,“看来,你这里确实‘战况激烈’。”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石方。”谢垣报上化名,简短回应。他重新审视那几个大箱子,眉头微锁。强行搬动风险太大,里面的卷宗若因此损毁,更是得不偿失。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几根废弃的、手臂粗细的圆木上。
“姑娘稍待。”谢垣对崔静姝说了一句,便走过去,弯腰拾起两根相对笔直、长度合适的圆木。他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用指节敲了敲,确认木质还算坚实。然后,他回到大箱子旁,将两根圆木并排,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箱子底部边缘的缝隙处塞了进去。
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技巧,利用圆木的滚动摩擦,替代了直接搬抬的拉扯力。圆木缓缓深入箱底,发出细微的嘎吱声。谢垣双臂肌肉绷紧,控制着力度,如同在操作一件精密的器械。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微小的尘埃。
崔静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见过许多匠人,但眼前这位“石方”专注沉稳的动作,以及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默力量的侧脸,让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人,似乎与这满室尘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终于,两根圆木稳稳地垫在了箱子底部。谢垣深吸一口气,双手托住箱子两侧较为完好的位置,腰腹发力,低喝一声:“起!”
沉重的樟木箱,连同里面不知装了多少卷宗的重量,被缓缓抬起了一寸!箱子底部完全脱离了腐朽的地面,稳稳地架在了两根圆木之上!整个过程,除了木头摩擦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动。
崔静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份巧劲和对力道的精准控制,绝非寻常匠人所有。
谢垣放下箱子,略作喘息。他示意崔静姝退后些,然后从藤箱里取出一柄薄而坚韧的钢质撬棍。他小心地将撬棍插入箱盖与箱体早已变形松动的缝隙中,手腕沉稳地发力。
“咔…咔啦…”几声沉闷的朽木断裂声响起。锈蚀的合页和早已失去作用的铜锁被撬开。一股比库房整体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和纸张腐败的酸气,如同尘封的怨魂,猛地从箱内冲了出来!
谢垣屏住呼吸,用撬棍小心地彻底掀开沉重的箱盖。箱内景象触目惊心。大量卷宗、图纸因潮湿和虫蛀,早已粘连、板结在一起,形成一块块形状怪异、颜色污浊的“纸砖”。只有最上面几层,依稀还能看出是些散乱的文书和卷起来的图纸轴头。
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这样的损毁程度,能辨认出字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湿黏、如同墓中帛片般的纸张残骸,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场徒劳?线索最终湮灭在这腐烂的纸堆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堆腐败的纸砖边缘滑动,指尖传来各种糟朽、湿黏的恶心触感。就在他准备放弃,将目光移开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硬物。
不是柔软的腐纸,也不是坚硬的木箱。那是一种……相对平滑、带着纸张韧性,却又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触感。
谢垣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收回手,俯下身,凑近那个角落。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他仔细分辨。只见在那堆腐败粘连的纸砖边缘缝隙里,似乎卡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厚纸卷!它被压在最底层,又被上面腐败的纸张部分覆盖,若非他刚才无意触碰,根本难以发现!而且,这纸卷的颜色和质地……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桐油浸泡处理?这使得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奇迹般地抵御了大部分虫蛀和潮气的侵蚀,得以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谢垣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呼喊,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他拿起撬棍,不是用来撬,而是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覆盖在那深褐色纸卷上腐败粘连的纸屑和霉菌层。每一次拨动都屏住呼吸,生怕带起的气流会毁掉这脆弱的希望。
崔静姝也察觉到了谢垣动作的异常变化。她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好奇。她看到这个一直沉稳如山的匠人,此刻的肩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终于,覆盖物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开。一个长约一尺、直径约两寸的深褐色厚纸卷,完整地暴露在微光下!纸卷两端用同样质地的深褐色油纸封裹,接口处用一种深紫色的、带有特殊纹理的封泥仔细密封着,封泥上还隐约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印章痕迹,似是一只鸟类的爪印!
谢垣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认得这种封存方式!这是工部水部司内部,用于封存极其重要、需要长期保存的核心技术图样或关键奏疏副本的专用手法!那深紫色的封泥,是添加了特殊矿物粉末和树脂的混合物,极其耐潮防腐!而那个爪印般的印章……他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印记,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狠狠撞开——那是父亲谢秉直担任水部司主事时,私下里请匠人特制的、用于标记他亲自核定或重要奏议的私章图案:一只踏浪而立的玄鸟爪痕!
父亲!是父亲的手笔!
巨大的冲击让谢垣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才稳住身形。十年了!追寻了十年的冰冷线索,此刻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带着父亲的气息,撞入他的手中!那冰冷的深褐色纸卷,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颤抖着,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纸卷从腐败的纸堆中完全取出。纸卷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质感。封泥完好,深紫色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种神秘而沉重的光泽。
“石师傅?你……没事吧?”崔静姝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她看到谢垣脸色苍白,捧着那纸卷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这与他之前沉稳的形象判若两人。
谢垣猛地回过神。他迅速将纸卷紧紧按在自己赭褐色粗麻短褐的胸口,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转过身,脸上努力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波澜,一时间还难以完全平息。
“无妨。”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是……找到一件似乎有些年头的旧物,有些意外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库房内依旧堆积如山的卷宗,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崔静姝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尘埃之下……有时埋藏的,不只是腐朽。”
崔静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护在胸口的深褐色纸卷,聪慧如她,心知这绝非普通的“旧物”。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从青布包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粗布小袋,递给谢垣:“这里灰尘太大,这个……或许能让你好受些。”袋子里是几味清肺化痰的干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谢垣微微一怔,看着崔静姝清澈坦然的眼眸,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布袋。“多谢崔医官。”
崔静姝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寒潭:“不必客气。你这里……似乎更需要时间清理。我先去别处看看。”她善解人意地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库房,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木门再次隔绝了内外。库房内,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谢垣背靠着冰冷而布满灰尘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他低下头,将那个深褐色的纸卷从怀中取出,放在膝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深紫色的封泥,抚过那半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玄鸟爪痕印记。父亲……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厚厚的纸卷,感受到父亲当年落笔时的凝重,封存时的决绝。这纸卷里,究竟封存着什么?是那场滔天巨案的冰山一角?还是指向幕后真凶的致命证据?亦或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嘱托?
十年漂泊,尺规之下垒起的堤坝,终究挡不住这来自旧日尘埃深处的惊涛。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纸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沉沦了十年的冤魂,是通往真相深渊的唯一绳索。
库房死寂,唯有尘埃在光中沉浮。谢垣坐在冰冷的尘埃里,像一尊沉默的、被骤然唤醒的石像。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纸卷上,锐利如刀,又沉凝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