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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京门匠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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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浊浪与暴雨的咆哮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十数日的跋涉,风尘仆仆,谢垣抵达了大晟王朝的心脏——京城。高大的城门在晨光中巍然矗立,厚重的包铁门扇敞开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流车马。喧嚣的市声、混杂着食物蒸腾的热气、牲畜的气味、脂粉的甜香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权力中心的浮华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他裹挟。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赭褐色粗麻短褐,脚上是沾满泥点、边缘磨损的半旧麻鞋。背上一个沉甸甸的旧藤箱,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物、绘图工具、几本翻得卷边的营造典籍、几包备用的药材和干粮。这副模样,混迹于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挑着柴禾的农夫、牵着驮马的行商之中,毫不起眼,如同投入浩瀚江河的一粒微尘。
穿过深邃的门洞,光线骤亮。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宽阔、青石铺就的御街向远处延伸,两侧店铺林立,朱漆彩绘的招牌旗幡在微风中招展。绫罗绸缎、珠玉珍玩、各色吃食的香气扑面而来。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乘着华盖马车或精致小轿,在仆从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摇着折扇,谈笑风生;身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按着腰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这里是权力的舞台,财富的渊薮,也是欲望的泥沼。
谢垣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繁华与嘈杂。他并未像初次进城的乡人般左顾右盼,脸上也无惊叹之色。那双深陷的眼眸沉静依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映照着眼前这煌煌盛景,也映照着其下涌动的暗流。他微微侧身,避开一辆疾驰而过、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带起的烟尘,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蜷缩在墙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乞丐。其中一个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面色蜡黄,正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富贵与贫瘠,光鲜与污秽,在这条御街两侧,形成刺眼而无声的对比。
他沉默地汇入人流,沿着御街向东行走。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藤箱的重量压在肩头,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文渊阁。
作为皇家藏书重地,文渊阁位于皇城东南隅,紧邻国子监,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当谢垣循着记忆和路人的指点,终于站在那熟悉的、爬满岁月青苔的高大围墙外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门楣上悬挂着御笔亲题的“文渊阁”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不容侵犯的皇家威仪。
然而,阁楼本身却显出几分颓唐。几处飞檐上的琉璃瓦明显残缺,檐下斗拱的彩绘也剥落得厉害,露出灰暗的木胎。几扇高大的雕花木窗歪斜着,窗纸破损,在微风中发出呜呜的哀鸣。院墙内隐约传来人声、敲打木石的声音,显然修缮工程已然开始,只是这动静,在皇家禁地的静谧中,显得有些突兀和杂乱。
谢垣并未直接上前叩门,而是在阁楼对面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脚步。巷口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槐,虬曲的枝干投下大片浓荫。他将藤箱轻轻放在槐树隆起的粗壮根须旁,背靠着斑驳粗粝的树干,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和围墙内探出的几根搭着脚手架的竹竿。十年了,物是人非,唯有这承载着帝国智慧的书楼,依旧沉默地伫立,却也难掩岁月的侵蚀。
他解开腰间一个同样磨损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水。凉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心头的微澜。文渊阁,父亲当年案牍劳形之地,也是他幼时偶尔得以随父进入、在浩瀚书海中流连忘返的圣地。那些弥漫着墨香和尘埃味道的巨大书架,那些被父亲小心翻阅、批注的珍贵典籍……记忆的碎片带着温热的刺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水囊粗糙的皮面。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
“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
“官爷,求求您……就这点工钱,家里娃儿还等着买药……”
“少啰嗦!工期延误,上头怪罪下来,谁担待?再磨蹭,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谢垣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短褂、满身尘土和汗渍的工匠,正被一个身着深青色吏员服色、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推搡着赶出巷子。那吏员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鄙夷,手里掂量着一个瘪瘪的钱袋。
“陈主簿!您行行好!”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木匠苦苦哀求,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伸向钱袋,“这工钱……说好的一天三十文,这才二十五文……还、还少了一半啊!”
“一半?”那被称作陈主簿的吏员三角眼一翻,声音尖利起来,“老刘头,你老眼昏花了吧?这钱袋里可足数!是你自己点错了!耽误了抬梁的时辰,没扣你工钱已是格外开恩!快滚!再闹,明日别来了!”
老木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屈辱的泪水:“你……你血口喷人!明明……”
“明明什么?”陈主簿猛地提高嗓门,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老木匠的鼻子,“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小心把你送进大牢吃板子!”他身后的两个衙役也凶神恶煞地向前逼近一步。
老木匠和几个工匠被这气势所慑,敢怒不敢言,只能悲愤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薄的工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命根子,此刻却被克扣得如此明目张胆。
谢垣的目光落在陈主簿那张油滑的脸上,又扫过老木匠那双布满伤痕、因常年握斧凿而变形的手。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的暗流,在他胸中悄然涌动。这双手,和他刚刚离开的黄河堤岸上那些民夫的手,何其相似!都在为一口饭食、一方安身之地而挣扎,却总被无形的权力之手轻易扼住喉咙。
他放下水囊,脚步无声地移动,高大的身影在槐树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沉静。他走到那群工匠和陈主簿之间,并未去看那趾高气扬的吏员,而是对着那老木匠刘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老师傅,方才抬的那根梁,可是后殿东南角的那根金柱大柁?”
刘头一愣,没想到突然有人问这个,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的,就是那根最大的。”
谢垣的目光越过陈主簿,投向文渊阁围墙内隐约可见的脚手架顶端:“那根大柁长两丈四尺,径宽一尺二寸,楠木材质,因年久受潮,根部已有细微白蚁蛀蚀,左下方第三道榫卯接口处,因受力不均,隐有裂痕,长约半寸,深约三分。”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实,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比。
刘头和几个工匠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衣着朴素的陌生青年。陈主簿也愣住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三角眼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谢垣:“你……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谢垣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陈主簿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却让陈主簿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在下石方,听闻文渊阁修缮招募匠师,特来应募。”他微微一顿,视线转向陈主簿手中那个明显分量不足的钱袋,“至于工钱,主簿大人既言足数,何不当众清点,以正视听?也好安诸位师傅之心,免生口舌,延误了真正的工期。”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工匠们被克扣的事实,又给了陈主簿一个看似体面的台阶——当众点清。然而,这台阶却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了陈主簿最心虚的地方。
“大胆!”陈主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匠人,也敢质疑本官?什么白蚁蛀蚀,什么裂痕三分,信口雌黄!我看你就是来捣乱的!来人!给我……”
“慢着!”
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年轻官员。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形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身簇新的竹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腰间系着素银带,头戴乌纱,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天生的正气与锐利。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正严厉地扫过陈主簿和他手中那个瘪瘪的钱袋,最后落在谢垣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阳光透过槐树叶隙,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气质清冷,如松如柏。
陈主簿一见此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慌忙躬身行礼,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哟,是沈御史!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沈青梧,新晋的监察御史,虽品级不高,却掌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之权,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以刚正不阿、不畏权贵闻名。被他撞见克扣工钱这等事,麻烦不小!
沈青梧并未理会陈主簿的谄媚,目光锐利如刀:“陈主簿,方才争执,本官已听清一二。工钱之事,关乎匠户生计,朝廷法度,岂容儿戏?你手中钱袋,是否足额,当众点清便是。若真有克扣,按《工律》,该当何罪,你身为工部主簿,想必清楚。”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敲打在陈主簿心头。
陈主簿冷汗涔涔而下,拿着钱袋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在沈青梧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他再无狡辩的余地,只得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打开钱袋,将里面可怜的几十枚铜钱倒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起来。铜钱碰撞的叮当声,在寂静下来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二、二十五文……还有五文……”陈主簿数完,脸色灰败,声音细若蚊呐。事实胜于雄辩。
沈青梧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看向那老木匠刘头,语气稍缓:“老师傅,工钱短少几何?”
刘头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伸出五根手指:“回……回大人话,短……短了五文!整整五文啊!”
沈青梧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转向如坐针毡的陈主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即刻补足!今日在场所有工匠,工钱一律按契约足额发放,若有短缺克扣,本官定当具本参劾,严惩不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露喜色的工匠,“尔等安心做工,朝廷法度,自有公断。”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刘头和工匠们感激涕零,连连作揖。
陈主簿如蒙大赦,又羞又怕,慌忙从自己袖袋里掏出铜钱补上,嘴里不住地应承:“是是是!下官糊涂!下官该死!这就补!这就补!”他手忙脚乱地分发着铜钱,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青梧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一直沉默伫立的谢垣。眼前这青年,衣着寒素,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浮华表象。方才他精准指出大柁隐患的话语,绝非寻常匠人所能道出。
“你叫石方?”沈青梧开口,语气虽不再严厉,却依旧带着官威和审视,“方才所言大柁隐患,你是如何得知?可有凭据?”
谢垣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平民礼:“回大人话,在下行走四方,略通营造。观此楼飞檐垂脊角度、檐下阴影分布,以及方才听匠人提及抬梁方位,结合楠木常见病害与受力薄弱点,推演可知。”他的回答简洁明了,既未夸大其词,也回避了具体如何观察的细节,显得务实而谨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薄木板,正是那日在黄河工棚中所绘草图的反面,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文渊阁的简略结构,并在东南角大柁位置标注了几个小字:“蚁蚀微隙,卯口隐裂?”旁边还有几个简略的尺寸数字。
沈青梧接过木板,目光扫过那简洁却力透木背的炭笔线条和精准的标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绝非纸上谈兵,而是真正浸淫土木多年的行家手笔。图纸虽简,却直指要害,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和对建筑构造的了然于心,令人心惊。
“仅凭外观推演,便能如此精准?”沈青梧的语气缓和了些,但疑虑未消,“此阁乃皇家重地,修缮工程非同小可。你既来应募,可有保荐?师承何处?”他本能地警惕着这个来历不明、技艺却深不可测的匠人。工部这潭水深不可测,任何突然冒出的“能人异士”,都可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无师无门,乡野粗鄙之人,凭经验糊口罢了。”谢垣的回答依旧平淡,眼神坦然地对上沈青梧探究的目光,“保荐亦无。唯求一试,以手中技艺,为修复古阁略尽绵薄。若大人不弃,可命人查验那根大柁,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他的坦然和自信,反而让沈青梧一时语塞。对方既无攀附权贵之心,也无夸耀师承之意,所求似乎真的只是凭本事谋一份修缮的差事。但那份过于沉静的气质,以及面对官员时不卑不亢的态度,总让沈青梧觉得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哼,说得轻巧!”陈主簿此时已发完工钱,见沈青梧态度似有松动,又见谢垣衣着寒酸,忍不住插嘴讥讽,“沈大人,您可别被这乡野村夫蒙蔽了!文渊阁是什么地方?用的都是顶级的楠木、金丝楠!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有白蚁有裂缝?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看他就是想混进来,图谋不轨!”他急于在沈青梧面前表现,也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言语刻薄。
谢垣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看了陈主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主簿心头莫名一悸,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沈青梧皱了皱眉,对陈主簿的聒噪颇为不悦。他沉吟片刻,再次看向谢垣:“石方……你所言若属实,确是不可多得之才。然则,皇家工程,自有规制章法。匠师应募,需经工部有司考校,登记造册,非本官一言可决。”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你所指隐患,关乎阁楼安全,确需查验。本官今日恰要入阁查阅几部旧档,你可随我一同入内,指明方位,待工部匠作现场勘验。若你所言不差,本官或可为你在工部主事面前进言一二。但若虚言诓骗……”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自有法度处置!”
这既是给谢垣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和监管。让他进入文渊阁,在自己眼皮底下指明问题,真伪立判,也杜绝了他可能的其他动作。
谢垣心中了然,面上却无波澜,只再次躬身:“多谢大人通融。在下愿随大人前往查验。”
沈青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当先向文渊阁的朱红大门走去。陈主簿狠狠瞪了谢垣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小跑着跟上去,掏出腰牌,喝令守门的兵丁开门。
沉重的朱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纸张霉味、尘土气息以及新木料清香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地面铺着磨损的青砖。庭院中央,巨大的金柱大柁刚刚被安放到位,工匠们正围着它忙碌。四周堆放着各种木料、石材和工具,脚手架沿着阁楼外墙层层搭建,直通高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和脚手架的空隙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谢垣跟在沈青梧身后,踏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他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四周:那些堆积的木料,有几根表面纹理看似紧密,但边缘处却有些微不自然的酥松痕迹;散落在地上的石料碎片,棱角磨损得厉害,质地似乎也并非上乘;几个监工的吏员模样的人,正袖手站在阴凉处,对工匠们的忙碌指指点点,神情懈怠……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冷意在他眼底掠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庭院中央那根巨大的楠木大柁上。它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横卧在特制的支架上,散发着楠木特有的沉稳香气。阳光照亮了它的一端。
“便是此柁?”沈青梧停下脚步,指着那根巨木问道,目光看向谢垣。
“是。”谢垣点头,径直走向大柁的根部。他并未像旁人那样绕着查看,而是俯下身,伸出右手食指的指节,在那粗粝的楠木表面,沿着特定的纹理走向,不轻不重地叩击起来。
笃、笃、笃……声音沉闷。
笃、笃……声音略显空荡。
笃……声音又转实。
他叩击的节奏和力度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手指在木料上游走,如同医者号脉。几个原本在旁忙碌的老工匠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看着他。陈主簿则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沈青梧凝神注视着谢垣的动作。只见谢垣叩击到某处时,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身凑近,几乎将脸贴在木头上,仔细观察着那里细微的颜色差异和纹理走向。然后,他从藤箱里取出一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刻刀——刀身黝黑,刃口闪着寒光,显然常年使用。
“你要做什么?!”陈主簿尖声叫道,想要阻止。
沈青梧抬手制止了他,目光紧锁谢垣的手。
谢垣恍若未闻。他用刻刀极其小心地,在那片颜色略深、纹理略显扭曲的木纹边缘,轻轻刮下一层薄如蝉翼的木屑。动作之轻柔精准,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木屑飘落,露出底下更深的木质。阳光斜射下来,清晰地照见那被刮开的木质内部——不再是坚实的楠木纹理,而是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筛孔般的小洞!洞口边缘,还残留着一些极细微的白色粉末!
“白蚁蛀道!”一个老工匠失声惊呼,脸上满是骇然。
谢垣并未停手,刻刀沿着那些微小的孔洞边缘,向旁边延伸半寸左右,在木料上一个不太起眼的、似乎只是天然纹理的细小缝隙处停下。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探入那缝隙,轻轻一撬。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裂响。
一道肉眼原本几乎不可见的、长约半寸的细缝,在刀尖的撬动下,如同被惊醒的伤口,骤然张开了些许,露出了里面更深、更清晰的断裂面!深度,恰如谢垣所言,约莫三分!
庭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被揭示出来的隐患,看着那些细密的蚁道和那道狰狞的裂口。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楠木香也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沈青梧倒吸一口凉气,快步上前,亲自俯身查看。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细密的蚁道孔洞,又小心地触摸那道裂口边缘,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这绝非巧合!眼前这个叫“石方”的匠人,其眼力之毒,判断之准,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他及时指出,这根看似完好的大柁一旦受力,后果不堪设想!轻则阁楼局部坍塌,重则……不堪设想!皇家藏书重地,若因一根隐患之梁而毁……沈青梧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陈主簿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才的讥讽和刁难,此刻变成了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己脸上。
沈青梧缓缓直起身,看向谢垣的目光彻底变了。之前的审视和疑虑被强烈的震惊和后怕所取代,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石方师傅……好眼力!好本事!若非你及时点明,险些酿成大祸!”他的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谢垣收起刻刀,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平静地用一块布巾擦拭着刀锋。“隐患既在,及早发现,尚有补救之机。”他的目光扫过那根巨大的、却已暗藏致命缺陷的楠木大柁,又缓缓投向眼前这座巍峨却难掩颓势的文渊阁,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楼阁之固,首重根基。根基若朽,纵有雕梁画栋,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阳光穿过高高的脚手架,在他赭褐色的粗麻短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的、来自大地的基石,质朴无华,却仿佛能承载起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华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