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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心吾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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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血红色的天空将青石地面染成了漂亮的金红色。
叮，铛，叮，铛。
是铁质靴底敲打着青石板路的声音。
空气扰动着，像是在拨弦奏乐。
“岚儿。”影子挡住了斜阳光线，玄色华袍上的金丝银线都跳动着星子般的亮光，在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岳郎。”师云岚抬起头来，露出浅浅的笑容。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脚踩在阶下，一只手托着下巴，撑在膝盖上，“久违了。”
“我来接你回家。”岳麓很自然地贴着她，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一手揽住师云岚的肩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窒碍。
师云岚将自己的头轻轻侧过去，靠在岳麓的肩膀上，凝视着远方如火夕阳最后的璀璨，嘴角勾了一下：“天大地大，哪里才是臣妾的家？”
“你忘了吗？”岳麓露出一丝微笑来，“你曾说过，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师云岚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消失了。
“但你是陛下，不是岳郎了。”她轻轻地说道，眉眼间渐渐沉落，“情之所钟是岳郎，血海深仇是陛下。”她将头慢慢地挺直了，视线僵硬地看向前方，“陛下无故诛杀‘枢机军团’，这便是陛下的大仁之世吗？”
岳麓沉默了片刻，缓缓将揽住师云岚肩膀的手放开了。他的华服在细微的光线下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身体隐隐发抖：“岚儿，你明知道朕是迫不得已……你凭着体内‘枢机之种’与他们联结，共享‘生命之力’。”岳麓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朕杀尽他们，残存的生命力就都会涌入你的身体……你会活下去，长命百岁活下去……如若不然……”
“这样的苟延残喘……”师云岚再也抑制不住，轻咳两声，那咳嗽就像是唤醒了她平静身体里某个咆哮的猛兽，她感觉到喉口顿时有不可抑制的血腥味袭来。师云岚狠狠将那横冲直撞的血水咽下，脸色煞白，“臣妾不稀罕！”
“可是朕稀罕。”岳麓的声音很温柔，里面却潜藏着惊涛骇浪，“只要你还活着，朕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他用双手捧起师云岚的脸颊，像是捧起了什么珍宝，“与朕回家可好？”
这一次师云岚咬紧牙关也抑制不住喉口漫起的铁锈味道，她破碎的字句与唇齿间溢出的鲜血一起淋漓而下：“陛下……臣妾也想活下去，一直一直……陪你走下去……”她感觉自己的嘴唇仿佛又翕动了一下，但耳边只有激烈的蜂鸣，却已经听不见声音。
四肢百骸仿佛是被人拆散过又重组起来，谁也不听谁的使唤。
下一瞬间，她再也坐不稳那级台阶，跌进岳麓怀里。
他本是举世无双的箭神，手应该稳如泰山，从不差错分毫，但如今那双例无虚发的手却在发抖。
她仿佛看见岳麓的脸上嘴唇在动，但那动作就像是被放慢了。她的世界好像被人下咒静音，听不见一丝一毫声音。
“‘殷墟’……”师云岚努力抓住自己即将飘散的意识的尾巴。
虚空中一个声音在她意识里回应：“我在。”
“启动能量模式……”师云岚全身如同没入了温暖的海洋，不断有力量将她的意识拉向死亡的彼岸，她只要稍作放弃便会全身舒泰，但她却始终挣扎，“让我活下去……求求你……若我能活下去……他便不会痴狂至此。”
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已收到最高权限指令，判定违背核心协议，循环执行中。”
那一瞬间师云岚仿佛看见了漫山的彼岸花开。
殷墟的声音遥遥传来：“阻止岳麓成为暴君，任务启动……第一轮回，失败，第二轮回……启动中。”
***
师云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感觉自己全身肌肉都在抽搐，满头满脸全是冷汗。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尖刀刺入脑海——这些不属于“此刻”的记忆，又在塔前决裂的瞬间，蛮横地归位了！
她的视线游移四周，只觉得心中一沉。
周围幽幽泛着白雾，皮肤感受到的温度明显发冷——与之前的一千零二十八次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醒了？”塔身高耸的穹顶传来殷墟的声音，仿佛在解答她的疑问，“你这次恢复记忆比上次早了三分钟。”它用很悠闲仿佛唠家常般的语气说道，“或许还有机会阻止他尽屠‘枢机’，成为暴君。”
师云岚狠狠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一只手指着穹顶：“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说着她随手从墙壁上扯下一张长弓，提起裙摆就像外跑。
“第一千零二十九次。”殷墟在她身后悠闲地说道，“加油！”说到这里它顿了一下，加了个尾音进去，“哦～”
声音很平，但尾音有种莫名不正经的感觉。
“这都是人命，你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师云岚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经跑得远了。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传来师云岚远远的喊声：“打开分析模块，告诉我岳麓喜欢我哪一面？温柔点的还是彪悍点的？”
殷墟闲闲说道：“这是人性，我是个人工智能，是台机器，我分析不出来。”
“少废话，快说！”师云岚中气很足地吼了一句。
“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殷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为他几次差点殒命的你这个人，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废话连篇。”师云岚一针见血地评价。
“是不是废话，你很快就知道了。”殷墟悠闲地说道。
***
岳麓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枪，以枪尖指着面前男人的脸。
男人满头都是鲜血，身上有无数伤痕正在慢慢滴下血水来，一张脸皮肤黝黑却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双手双脚都被穿着银白甲胄的士兵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我该从哪儿开始剜起呢，东？”岳麓的脸上挂着微笑，眼里却像是两颗被冻实了的葡萄，望进去只能看见冰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说吧，你把枢机兵团藏到哪儿去了？”
被称为“东”的男人抿起唇来，一语不发。
下一秒，岳麓手中的枪向他腹部笔直地刺了下去。
只听风中“嗖”的一声锐响。
一枝黑身白羽的长箭叮的一声撞在他的枪尖上。
枪尖偏转了一个角度，没能刺中东的皮肉。
但是他的手腕却很稳，颤都没颤一下，全然不似被撞偏了轨迹的样子。
他将视线移到那枝箭上，眼神里略有些哀伤。
跟着他将视线从那枝羽箭向前移，顺着台阶向上。
一个人影背光而立，本来就雨雾朦胧看不清她的脸，如今更是模糊了。
那人手上的长弓已空，遥遥与他对望。
“陛下，可否容臣妾为他求个情？”阶上人的声音有些不稳，略带喘息，“看在这一箭是陛下所授的份上。”
岳麓忍不住弯起唇角，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太阳出来，冰雪消融，里面结成寒冰的波光又散了开来，亮晶晶的：“好啊。”
他轻轻挥了下手。
擒拿着东的银甲军士们十分识相地退却。
“岚儿。”岳麓的笑容很灿烂，整张脸的轮廓都柔和了，“朕来接你回家了。”
台阶上的人影没有动。
岳麓就这么仰着头看着她。
有风吹起两人的衣裳。
衣袖只差那毫厘距离便能触到——
然而风停了。
铁靴踏地传来规律而清脆的声音。
岳麓踩着他华丽的靴子走上前：“朕说过，你若不愿走过来，那朕便去找你……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能找到。”
***
师云岚站在天阶之上，看着岳麓一步一步缓缓踏碎一地清风而来，玄色皇袍的拖尾在青白色的石阶上张开，像极了开到最盛的孔雀尾羽。
千次轮回记忆的碎片袭上她的脑海——每次她都在这破灭的一刻醒来，眼睁睁看他堕入残酷滥杀的暴君深渊而抢救不得。
这一次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她慢慢举起自己的右手，握紧了长弓。
岳麓视而不见，仍旧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他的铁靴踩上了最后一层天阶。
两人只一步之遥，握弓的手几乎已经触到了他冕旒的垂珠。
师云岚突然松开了五指。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张装饰华丽的长弓跌在地上，弓身从中折断。
岳麓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一脚踩在弓身上，他只是直勾勾盯着师云岚。
“陛下。”师云岚张开自己的双手，双目含泪。
在她的身后出现了无数或高或矮的身影，依稀的人影就这么凭空浮现——那感觉十分诡异，明明知道那些人影并非真实，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仿佛真人一样，看不出丝毫的违和感。
岳麓的眼神一个一个顺着那些人影移了过去。
记忆就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吞没了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余地。
“我……”岳麓欲言又止。
“不得已……都是不得已。”师云岚笑里带泪，“杀死他们每一个人的时候，陛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岳麓抿唇，神色有些黯然。
“现如今……臣妾已经自锁九重天塔，陛下你还要残杀枢机军团吗？”师云岚的眼底有泪珠滚来滚去。
“跟朕回家好不好？”岳麓的声音温柔下来，他主动拉起师云岚的手。
师云岚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挣扎拒绝。
岳麓又再踏前一步，一只手环过师云岚的腰身，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一滴泪从师云岚的眼角滑落，跌在岳麓的肩膀，那滴泪就像岩浆一般灼痛了彼此。
岳麓的手微微松了一瞬。
“陛下真的想臣妾这个怪物回到你的身边吗？”师云岚低声呢喃。她的气息如兰，吹在岳麓耳边，每一声都像是剜痛了两人心的刀。
师云岚没有听到回答。她轻轻掀起那过分璀璨的一串串垂珠，仿佛看见鲛人泣下的泪珠缤纷。
将红唇奉上，轻轻贴在岳麓冰凉的唇瓣上，师云岚浅浅烙下一吻。
那一瞬间，她看进了岳麓那双令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那双眉眼她早已在午夜梦回时描绘了千遍万遍。
他们的刻骨铭心，她整整经历了一千零二十九次。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眼前这个人的每一分细节，连他的头发丝她都不会错认。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她在那双眼睛里读到的不是缠绵，而是某种不适。
温柔如水的眼波背后是一片冷清。
他的瞳孔微缩，他在害怕。
可是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彼此深爱着对方，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岳郎……”师云岚缓缓伸出手指，以指尖描绘着岳麓的眉眼，“你……”她拖长了尾音，看着自己右手食指丹红指甲从岳麓眉上轻划而过，那双剑眉突然令人几乎觉察不到地抽动了一下。
师云岚将自己的食指收住了。
“嗯？”岳麓的神色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那一瞬的躲避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他用两只手捧起师云岚的脸颊，动作轻柔小心得就像是捧起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物件。
师云岚迟疑了一下，终究是将那一句“你是在怕我吗”给硬生生吞咽了回去。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不需要再问。
然而，异变突生，等不到她向殷墟提问，殷墟已经率先向她发难！
“他的人找到了枢机军团！”师云岚的意识里传来殷墟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尖锐，能听见里面嘶嘶的金属音，全然没有了塔里的闲适，“阻止他！”
来不及多想，师云岚只觉得自己心脏一缩，双膝落地，两手攀住岳麓那华丽的衣袍。
岳麓的手还停留在小心翼翼捧住她脸的位置，只是怀里的人却不见了，一时显得有些可笑。
垂珠轻晃，投下五颜六色的珠光，让人看不清那后面隐藏的表情。
“陛下……请饶恕枢机军团吧……”师云岚叩头向地，“求你……”
她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黑。
殷墟审判的声音悠悠割穿了师云岚的意识：“攻略第一千零二十九次，失败，枢机村领域幻境被破，枢机军团全灭，岳麓沦为暴君，全境国土喋血。”
师云岚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即将把她从这个世界里吸出去，就像是她本是书里的一个角色，如今却有书外之人硬要将她执去一般。
她一边奋力地对抗着那股强大的撕扯之力，一边厉声喝道：“殷墟，开启分析模块！”
闲适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这样是犯规的，本次轮回结束，第一千零三十次轮回已经启动了。你将失去天狼核心的最高权限，我也将被重置为初始状态，不能再给你提供终极形态的功能了，再见。”它的语气甚至还有些愉快的，“下个轮回里，早点找回天狼核心帮我升级啊！”
“少废话！”师云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畅快了起来，但却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分析岳麓畏惧的原因！”她的声音渐渐凄厉，“这就是攻略的阵眼！”
殷墟隔了很久都没有出声。
师云岚终于抵不过那强大的吸力，被扯出了原本的世界。
她的耳边被劲急而尖锐的风声填满。
然而就在那尖锐的爆鸣声里，她的听觉似乎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个字——
“你。”
就在这最后仅剩的几秒钟里，师云岚的意识仿佛要被那风声撩散在深渊，但她还是执着地不肯放弃最后的思考。
他畏惧的是她，这不但是她的答案，也是殷墟的答案。
新的问题产生了，岳麓畏惧的是她的什么？
第一次启动轮回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时他的眼中从未畏惧，只有深情——与那时的她相比，她究竟有什么不同？
比起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是殷墟的能量模块赋予她的生命吗？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验证了。当她在下一个轮回的“起点”醒来时，关于岳麓的恐惧、关于这千次的绝望、甚至关于殷墟最后那个“你”字……都将再次被锁进九重天塔的封印里，直到下一次决裂时刻的到来。
她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些信息，传达给下一个轮回里的自己？
脑海中翻腾不休，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师云岚在意识即将离散的瞬间，厉声喝道：“殷墟！”
虚空中只有烈风的尖锐咆哮，没有声音回答她。
“我以最高权限命令你执行，必须让我遗忘‘你’，若此操作失败，则立即清除其他记忆，若此操作成功，则永久保留记忆并终止清除！”
烈风席卷。
她翻涌不休的意识终于渐渐从峰谷交叠化作了一条直线，再也不能改变什么。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殷墟，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个谜语，能不能透过殷墟，破坏轮回的规则，完整地传递到“下一个”自己那里。
意识消失的刹那，师云岚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下一个‘我’啊，若你有知，请用千重‘我’的消逝，换一个破牢重生！愿‘你’能如永不沉没的帆船，跨越轮回，传达到你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