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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心吾心(下) ...

  •   “第1030次轮回,记录锚点已启动,欢迎回到这个世界。”虚空中殷墟的声音响起,“你好,我叫殷墟,是你的系统。”殷墟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这是你第一次听见我的声音,但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这是我第1030次跟你打招呼,在此次正式自我介绍之前,我一直存在于你的武器‘西陵月’中。”

      师云岚抚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方才似乎有一瞬间她失去了意识,但又好像那只是一种游离的错觉,她从始至终都站在这里没有改变过。

      “时间线,收束成功。”殷墟那带着金属光泽的声音继续说道,“任务已开始。现有功能检测中,现有功能——武器全息战斗功能,扫描功能,信息查询基本功能……若有需要,可以随时命令我再次检视现有功能。”

      突如其来听到这冷峻的声音,周围却捕捉不到一个人影,如此诡异的场景中,师云岚看起来比普通人要冷静得多,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就这么原地静静站着,耐着性子将那些一知半解的话语听完。

      “什么任务?”师云岚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此刻的她并没有觉得十分恐怖,就像殷墟所说的那样,她的记忆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打招呼,仿佛在过往的无数梦境里,他们已经这样招呼了许多次。

      “与他重逢的任务。”殷墟的声音虽然依旧很平,但其中却好像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只是那异常出现与消失都太快,快的令师云岚难以捕捉。

      “跟谁重逢?”师云岚又再追问。

      “权限不足,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殷墟淡淡说道。

      师云岚只停顿了一下,便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是重逢?”

      “因为你认识他。”这一次殷墟没有卖关子,直接回答道。

      “上一次在哪儿相遇?”师云岚立刻追了一句。

      “平庄……”殷墟突然意识到什么,很明显卡顿了一下。

      “谢谢。”师云岚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金属声音陷入沉默之中,摆明了不会再理会她的态度。

      师云岚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思路从颅内的斗智斗勇扯回到面前的场景里。

      她流目四顾,只见此时自己正处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甬道里,甬道两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两排木桶,彼此交错,中间恰好留出一人经过的宽度。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进她的脑海。她来到自家这处神秘地牢,是身为家主的父亲要求,而送她前来的人,只能送到门口,此刻应该早已退出去了,也就是说,眼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师云岚慢慢挪动脚步向内。

      只听身后吱呀吱呀的轻响,周围光线陡然一暗,却是来时路已被退出的家丁锁住。

      门缝里最后一丝光亮即将消失的刹那,她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清晰”的“杂音”。

      “你!”

      师云岚心脏明显跟着这个字跳动了一下。

      “系统警告!关键字已激活!封锁第一重,已失效!”殷墟的声音异常尖锐。

      门外那个声音似乎还继续说了些什么,但门缝里的光亮消失了,剩下的字句也变成了一阵不明意义的嗡嗡杂音,被淹没在殷墟那尖锐的金属声音里。

      “什么封锁?”师云岚追问。

      这一次金属声音却没有用沉默来逃避:“查询中……涉及锚点核心稳定性,查询已被终止。”

      师云岚叹一口气,脚步的震动令她的视线一飘——她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个“你”字带给她的奇异感受,下一秒,一股冰冷的战栗猛地攫住她的脊椎,将她的脚步骤然钉死在冰冷的青石上,完全打断了她的思绪。

      只见她手边的木桶里沉睡着一具尸体,那尸体的脸面栩栩如生,甚至连死前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显然新死不久便被人抬来这里,尚未有所损毁。

      一双弥漫着诡异死灰的眼睛与师云岚面对正着,师云岚只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向后小小撤退了一步,双手向后一撑——

      跟着她只觉得毛骨悚然的感觉再一次顺着她的手臂爬上了脊背,令她满头秀发都倒竖起来。
      她缓缓转身——

      只见她双手所撑之处乃是另一侧的木桶。

      那木桶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爪来,凝目瞧去,狰狞的表情下一口白森森的牙仿佛要在她的咽喉处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痕。

      师云岚慌忙缩手。

      一股麻痹感从脚心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昏暗跳动的灯光一闪一闪,就像是鬼魅的双眼,从地狱向她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邀请她与这满室木桶一同沉沦。

      她忍不住发出小小的一声喘鸣,但在那喘鸣变成尖叫从胸腔冲破喉咙的刹那,却被她用双手捣住嘴,狠狠地按住了。

      “系统监测到非生命体……威胁程度……未知……”殷墟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直接穿透她的意识。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师云岚慢慢地,用游丝般的气音缓缓牵引着自己的情绪,她用双手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裙,几乎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让自己将视线牢牢锁定在脚前一步之外的青砖之上,令余光都看不到两侧木桶里那五花八门的恐怖死脸。

      好不容易沿着甬道走到尽头,来不及舒上半口气,师云岚感觉到一个影子将她视线里最后的光芒挡去,投下一道比满室木桶藏尸更恐怖的阴影。

      心跳更加剧烈,几乎将她整个人撕扯到无法呼吸。

      “父亲。”师云岚停下脚步,低声唤道。她将忍不住颤抖的手悄悄藏进了背后。

      “数了吗?有几个人?”师子清负手于后,淡淡问道。

      师云岚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二十一个。”

      “知道他们是谁吗?”师子清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不是过目不忘吗?还观察到什么了?说说看。”

      “他们是……”师云岚编贝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

      殷墟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扫描中……人面识别……数据匹配中……上次见面地点查询……平庄茶馆。”

      师云岚停顿了片刻,偷眼去瞧师子清,却见师子清负手而立,似乎并没有听到殷墟说了什么。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回答道:“是平庄茶馆里的人。”

      师子清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为何她要去平庄,反而神色间稍见缓和:“封禅在即,京中流言蜚语,如野草蔓生。你主动请缨去探那‘封禅台侧将有大事发生’的根底。说说看,有何斩获?”

      师云岚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略微调整呼吸,努力显得语速不急不缓:“回禀父亲……这流言最初线索多指向几家车马行。其中‘顺德驿’尤为可疑,另有一间北市‘得月楼’掌柜,与这几间车马行的关系匪浅,那马匹的草料豆米,都是这位掌柜一手包办……很显然这几间铺子背后是有联系的。”说到这里她轻微停顿了一下,偷眼去瞧师子清的表情。

      师子清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女儿不负所托,经多日查证,确实发现一个人与这几家商号都有联系。”师云岚继续说道,“此人叫赵得卿,乃是得月楼的幕后老板,看来与车马行并无关系,但女儿详查之后,却发现他年轻时候曾是利用跑商赚得第一桶金,而引荐他入行之人恰恰是顺德驿的前掌柜。于是女儿去了平庄……”

      “够了。”两个字,不高不低,却足够像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绞断了师云岚所有的言语。

      师子清身体微微前倾,唇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绝无半分暖意,只牵出一个冰冷的的弧度:“既然查到了,为什么不直接拿下赵得卿,非要自己跑去平庄?”

      “女儿觉得虽然此人可能与京师谣言有关,但不能确信,未免打草惊蛇……”师云岚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平声回答。

      “他只是一介平民商贾,不负家姓,便是拿错了人,捏个由头杀了便是,又有什么要紧?”师子清眼神凌厉,“然你深赴平庄,还被人当众做局掀了帽子露了身份,为师氏带来隐患。”

      师云岚不敢还口,低下头去。

      师子清没有继续说话,反而一举右手。

      两个穿着黑衣,带着兜帽的人扭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出来,推到师云岚面前空置的木椅子上,那椅子不知是多久远的古物,上面累积的陈年血痕都已洗不干净,一条一缕顺着木纹牢牢嵌进椅身,令人望着便已是心胆生寒。

      师云岚偷眼去看那人的脸,瞳孔微缩。

      “认得他是谁吗?”师子清居高临下凝视着师云岚。

      “扫描结果……”殷墟的声音穿过师云岚的意识。

      “得月楼老板赵得卿。”师云岚没有等待它的答案,直接回答道。

      “拔剑杀了他。”师子清冷冷地说道。

      师云岚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小人儿在嘶吼尖叫,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赵得卿——那张布满血污和惊恐的脸,那双因剧痛和绝望而圆睁的眼睛。

      “下不去手吗?”师子清微微一振袍袖,“那你就解开他身上的镣铐,放他回家。”

      师云岚的视线中,赵得卿眼睛里仿佛燃烧的火种一般亮起了期冀的光。

      但师云岚却觉得心底越发冰寒,冷得她几乎全身战栗。

      “他这一路上,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方圆三里之内,无一活口。”师子清神色不动,淡淡说道,“你自己选。”

      赵得卿眼睛里的光灭了。

      就像是突然被水浇灭的火焰,一瞬失去了生机,只剩下灰烬的滚烫。

      师云岚将眼睛睁得很大。

      “警告……该指令与核心协议存在潜在冲突……”殷墟的声音尖锐发出警告,“遇见分支选择!”

      师云岚却仿佛没有听见,只见她素手微扬,在一眨眼之间,早从旁边人腰上劈手抽出配剑来,寒光带星,狠狠捅进赵得卿心窝位置。

      剑刃刺入血肉的滞涩感,赵得卿嘴巴被绑紧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那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以及他身体瞬间瘫软下去的重量……师云岚抽剑的瞬间,感觉到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剑柄如毒蛇一般缠上了她的手腕。仿佛被岩浆烫伤了皮肤。她的视线扫过站在椅子三步之外的师子清,握剑的手腕忍不住微微一紧。

      只见她手腕微偏,那剑身以一个非常微妙的角度抽了出来,剑刃柔软弯曲,就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将血水从身体里捧了出来,跟着那剑身在师云岚的手里就像活了过来一样,嗡的一声,剑体微微一震——

      师子清皱眉看着被鲜血泼了满身的自己,眼神之中不无探究之色。

      师云岚强迫自己勉强维持着拭血、归鞘的动作,不敢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早就因用力过度而惨白,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跳动,擂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让从不沾手纤尘的家主父亲也身染无辜牺牲者的鲜血,这是她唯一一点小小的反抗——蝼蚁也有自己的尊严。

      “分支选择完毕……”殷墟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海,“判定违背核心协议……后续行为异常,分析中,惩罚减免。”

      师云岚感觉自己像是被通了电一样,全身狠狠酥麻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脑内不停骚扰她的殷墟身上扯回到面前压迫感十足的父亲身上。

      “女儿有罪。”师云岚低头,细声说道,“染污了父亲的衣裳。”

      “为什么不用你的剑?”师子清没有指责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女儿的剑是名家倾力打铸,锋刃特殊,京师藏龙卧虎,名家众多,不易隐藏痕迹。”师云岚将手藏进袖子里,抽筋的指节不自觉弯出弧度。

      “这衣裙穿不得了。”师子清突然说道,视线从她的衣袖上掠过。

      师云岚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听得懂师子清这个不悦的暗示。但她不敢反口,只听呲啦一声裂帛之声,师云岚一身马裤劲装男子扮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这才是师氏女应有的样子。”师子清双手拢在袖中,语气平淡,“平庄茶馆,方圆三里,可能见到你模样的人,一个活口不留,全部料理了。”

      师云岚的手臂微微绷紧,整个肩膀都挺直了,低声应道:“是。”

      “你最后见到的那个是现任禁戍之下一个小小卫将营副统领,名叫岳麓,只负责在曹冲跟前晃,花架子虚职……”师子清继续说道。

      师云岚的眼睛微微一黯,抿了抿唇。

      “但难在他荫封从龙骑将军,乃是山南岳氏一脉单传的后人。”师子清眉心微蹙,“我暂时动不了他。”

      “山南岳氏?”师云岚挑眉,眼中又生出希望来,她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心中仿佛有一块巨石落了地,“是天元二将那个岳氏吗?”

      与此同时潜藏在她意识里的殷墟不顾是否合适,自动介绍:“山南岳氏,巅峰时是前朝和宗时期,当时被称为‘非岳不以为相’。及至和宗之子惠宗继位,岳崇元为相,岳崇元的弟弟岳崇天在内部谋反的‘靖化危机’中表现出色,夺得兵权,一门双杰,军政齐修,遭到惠宗忌讳,针对兄弟二人发起了‘靖化议礼’。后佛罗、青岩、古和三国联军来袭,横扫大陆,夺取帝京,起复岳氏,举族死战不退,几乎灭族,这才熬到冬日,补给线断,三国联军退兵。此战过于惨烈,百姓为感念岳氏死战驱逐敌军,自此视‘天元二将’为门神……至本朝起,岳氏遭人排挤退出中枢已久,空负贤名……”

      师子清根本听不到她意识中的声音,负手侃侃而谈:“虽然山南岳氏血脉单传稀薄,家世衰微,这仅剩的幼子被生生从中枢赶了出来,却还是不可轻动之辈,一个搞不好便会形成舆论,反噬自身。”他将视线拉回到师云岚身上,“想来你与他隔得既远,他应当未能将你见到确实,便先将他这条命寄下了。”说着他一步步走下石阶,逼近师云岚。他的神色并未见得如何冷冽凶悍,但自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师云岚透不过气来。

      但师云岚仍然有些固执地抬着头,对抗着那股压力,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要知道我师氏盛极本朝,图谋将我等拖下马来取而代之者何止一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森然,“一个破绽,只要被有心人抓住,从你身上撕开一道口子,死的就不仅仅是一茶馆的蝼蚁,而是这庭院里的每一个人!是你的亲人,你身边所有侍奉之人,是师氏上下满门!”一番话说完,他恰好停在师云岚面前一步之遥,那目光里的寒意几乎要将她的骨髓都冻结。

      师云岚低头不语。

      “你的那点仁慈?”师子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是盛世锦缎上点缀的花朵,一文不名。”

      他唇齿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师云岚的心防。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她想反驳,想尖叫,想找出道理然后据理力争,想质问父亲这滔天权势和野心之下,人命何以就卑贱至此!可那冰冷的现实,那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淅淅沥沥,还有父亲眼中不容置喙的冷酷决断,像沉重的锁链,一层层缠缚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拼命咬住自己的唇,想要制止自己失态。

      心底转了千百念头,她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因为师子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至理,都是师氏家主应该做出的判断。

      一直不断给自己加戏的殷墟,偏偏在此时陷入了尴尬的沉寂,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昏黄摇曳的光线在青石地上投下幢幢鬼影,更添几分森然。

      师子清的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钉在师云岚苍白的脸上,他眼中并无半分动容,只有一种审视棋盘上的棋子时的冷静:“看来,你还没明白。”师子清继续说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盘棋,你既已选择做执棋之人,便由不得你天真。要么赢,要么……连同这满盘棋子,一起粉身碎骨。”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视线仿佛带着重量,将师云岚单薄的身形钉在原地,“封禅仪驾,下月初三启程。你,随驾同行。”

      “父……”师云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师子清却已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个足以决定她命运走向的命令,不过是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过身,宽大的袍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下去吧。”师子清背对着她,声音毫无波澜,“好好想想,想想今日的教训,想想你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

      “女儿知错了。”师云岚再停顿许久,终于将她高傲的头颅低下,多谢父亲替我澄清料理。”

      “去的时候,带上‘撼天雷’。”师子清淡淡说道。

      师云岚有一瞬间肌肉发紧,僵在原地,平庄茶馆里那氤氲的茶雾、跑堂少年清亮的吆喝声,某个茶客瞥向她时好奇又毫无防备的眼神——这些毫无意义的碎片画面猛地撞进脑海。但很快她便压制了这种感觉,低头道:“是,女儿明白。”

      此时庭院的寒意仿佛有了生命,纷纷扬起了镰刀似的脖颈,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退出那狭窄的甬道,师云岚轻轻舒了一口气:“‘殷墟’,重逢的那个……指的是岳麓吗?”

      “是。”殷墟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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