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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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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像沉重的棺盖,将霍宴死死压住。他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坠入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虚无深渊。只有那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书,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意识,上面每一个冰冷的字都在无声尖叫:
程砚……26岁……心功能衰竭……已火化……不设灵堂……不留骨灰……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霍宴喉咙深处迸发,他猛地从一片狼藉的地毯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昂贵的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别墅里死寂一片。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只有角落里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勉强勾勒出家具扭曲的轮廓,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酒气和一种……腐朽的、如同墓穴般的死寂味道。
助理和陈律师早已被他狂暴地赶走。那张该死的死亡证明书,此刻正静静躺在他手边冰凉的实木地板上,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死亡医学证明书”——如同狰狞的鬼脸,嘲笑着他所有的疯狂和徒劳。
“假的……一定是假的……”霍宴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他颤抖着手,再次抓起那张纸,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试图找出伪造的痕迹,“C区……姓赵的……他们恨我……他们想报复我……一定是他们伪造的!程砚没死!他不敢死!他……”
他的自我欺骗在触及最后那行小字时戛然而止:
【注:死者生前签署遗体捐献及放弃治疗声明,要求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留骨灰。】
不留骨灰……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将最残酷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程砚……那个总是怯生生望着他、会用颤抖的手在纸上笨拙地划字的哑巴……他连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亲手抹去了。他不要墓碑,不要哀悼,不要任何与他霍宴有关的、哪怕是恨意的牵连。他用最彻底的灰飞烟灭,宣告了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对他霍宴的……终极放弃。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饱含着极致痛苦和绝望的嚎叫,从霍宴胸腔里撕裂而出!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猛地将手中的死亡证明撕得粉碎!纸屑如同绝望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灭顶的空洞,需要更暴烈的宣泄!
他踉跄着爬起来,双眼赤红,如同失去理智的凶魔。他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价值不菲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巨大的液晶电视!
“砰!!!”一声巨响!屏幕瞬间碎裂,玻璃碎片四溅!
接着是酒柜!一瓶瓶珍藏的、价值连城的烈酒被他粗暴地扫落在地!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浓烈刺鼻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碴,在地毯上肆意流淌,如同他此刻失控的人生。
“滚!都给我滚!!”他嘶吼着,将能触及的一切——名贵的瓷器、限量版的艺术品、甚至那张他们曾经短暂拥有过温情的沙发——统统砸烂、推翻!昂贵的别墅内部,顷刻间化为一片狼藉的废墟,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后的战场。
然而,无论他如何破坏,如何发泄,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缠绕着他。程砚那双彻底死寂的眼睛,那句无声的“签”和“滚”,那五个冰冷的“我不爱你了”,还有这张宣告他彻底消失的死亡证明……这些画面和声音,在他疯狂的大脑里反复交织、放大,形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无声的凌迟!
他砸累了,喘着粗气,颓然跌坐在一堆废墟之中。昂贵的真丝睡衣被玻璃划破,手臂上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早已吞噬了所有的感官。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板,落在了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露出金属骨架的相框一角。那是……程砚的爷爷,程老司令的照片?霍宴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些极其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
那个威严却对他和程砚格外慈祥的老人,曾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宴啊,小砚这孩子……命苦,性子软,不会说话,以后……就拜托你多照顾了。你们要好好的……”
“好好的……”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霍宴此刻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答应过的!他曾经也以为,那个傻乎乎的小哑巴,是可爱的,是值得他呵护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从爷爷们去世,他觉得自己摆脱了束缚开始?还是从他站在名利巅峰,觉得那个哑巴成了他完美人生的污点开始?
悔恨,如同汹涌的毒液,瞬间淹没了他!比之前的暴怒和恐慌更甚!这迟来的、足以将他灵魂都腐蚀殆尽的悔恨!是他!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哑巴,推向了绝望的深渊!是他用冷漠、厌弃、羞辱,一寸寸碾碎了他的生命!那张死亡证明上冰冷的“极度心理创伤及应激反应诱发”,每一个字,都是对他霍宴的无声控诉和血淋淋的判决!
“程砚……砚砚……”霍宴蜷缩在冰冷的废墟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破碎而绝望的呜咽。他第一次,用如此卑微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呼唤那个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声。
那个会因为他一声呼唤,就怯生生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的小哑巴,再也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对霍宴失去了意义。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被困在这座如同巨大坟墓的别墅里。窗帘永远紧闭,隔绝了白天与黑夜。他拒绝进食,只靠烈酒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痛苦。曾经精心打理的外形早已荒废,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令无数粉丝疯狂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枯槁和死气。
林薇的结局,助理曾小心翼翼地汇报过:被他雷霆手段封杀,所有代言解约,参演作品下架,被挖出大量黑料,身败名裂,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可霍宴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神空洞得没有任何波澜。那个女人的结局,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她只是压垮程砚的其中一根稻草,而他自己,才是那把最致命的屠刀。
网络上关于他的风暴,经历了最初的爆炸性丑闻(渣男、逼死哑巴妻子)、短暂的“反转”(林薇发布会)、再到如今“霍宴神秘消失、疑似精神崩溃”的猜测,喧嚣尘上,却再也无法穿透这座别墅厚重的墙壁,触及到里面那个已然半死的灵魂。
只有一次,他摇摇晃晃地走进那个被他砸得只剩下空壳的琴房。角落里,那架价值连城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霍宴如同被什么牵引,踉跄地走到钢琴前,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琴键。
“咚——”
一个沉闷、喑哑、如同呜咽般的单音,在空旷死寂的琴房里骤然响起,带着灰尘的气息,久久回荡。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几乎遗忘的时光。他和程砚刚“结婚”不久,爷爷们还在。在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他难得心情不错,坐在客厅弹琴。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程砚怯生生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抱着膝盖,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他弹完一曲,程砚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不会说话,却拼命地用手比划着,脸上带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崇拜和欢喜。
那时的他……似乎……也被那眼神取悦了?他甚至破天荒地,对着那个小哑巴,勾了勾唇角。
那短暂得如同幻觉般的温情,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他当时只觉得那崇拜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施舍般的优越。他从未想过,那竟会是程砚短暂灰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光亮时刻。
而他,亲手熄灭了那道光。
霍宴的手指颤抖着,疯狂地在布满灰尘的琴键上按了下去!不成调的、破碎的、如同哀嚎般的音符,杂乱无章地在死寂的别墅里疯狂炸响!他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寻找,寻找那首早已遗忘的旋律,寻找那个早已消逝的眼神!
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疯狂!如同他濒临崩溃的灵魂发出的最后嘶吼!
最终,所有的力量耗尽。琴声戛然而止。
霍宴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琴键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坝,汹涌而出。不是暴怒的嘶吼,而是无声的、绝望到极致的恸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灰尘,砸落在黑白琴键上,留下浑浊的印记。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自己的傲慢、冷酷和愚蠢。
输掉了一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灵魂。
也输掉了……他自己。
时间,在这座永夜的坟墓里,缓慢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霍宴的状态并未好转,反而在酒精和极度的精神折磨下,变得更加糟糕。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幻觉。
有时,他会看到程砚穿着那件宽大的家居服,安静地坐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像过去无数个被他忽略的夜晚。
有时,他会看到程砚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线圈本,怯生生地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会看到程砚躺在医院病床上,那双彻底死寂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天花板,然后,嘴角缓缓渗出刺目的鲜血……
每一次幻觉,都像一场新的凌迟,将他残存的理智切割得支离破碎。
直到一个阴沉的午后。
别墅的门铃,再次被按响。这一次,按得异常执着,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霍宴蜷缩在客厅唯一还算完好的单人沙发里,怀里抱着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眼神涣散。门铃声像尖锐的针,刺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烦躁地低吼:“滚!”
门铃声停了。但几秒钟后,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陈律师,他拥有备用钥匙,显然是被助理恳求来查看情况的。
门被推开。陈律师看着如同地狱般的客厅景象,看着沙发上那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浑身散发着浓重酒气和死气的男人,饶是见惯风浪,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霍先生……”陈律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怜悯?
霍宴缓缓抬起头,眼神浑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谁。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律?来看我笑话?”
陈律师没有理会他的自嘲,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霍宴面前,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不是文件,而是一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线圈本。
那个程砚用来沟通的线圈本!
霍宴涣散的目光,在触及那个熟悉的本子时,骤然收缩!如同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将酒瓶推开,几乎是抢夺般地从陈律师手中夺过了那个本子!
“哪来的?!他在哪?!”霍宴的声音嘶哑而激动,带着一种病态的狂喜,“是不是他还活着?!是不是他让你送来的?!他在哪?!”
陈律师看着霍宴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沉重地摇了摇头:“霍先生,您冷静点。这个本子……是在处理程先生……遗产时发现的。他名下没有任何不动产,只有一些……不值钱的私人物品。这个本子,和一些旧衣服放在一起。按照法律程序,需要您……过目处理。”
遗产……处理……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霍宴刚刚燃起一丝虚妄希望的心上!他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死寂。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个小小的线圈本。
本子很旧了,纸张有些泛黄。前面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的,或者只写了几个不成句的字,又被重重划掉,留下凌乱的墨痕,透露出主人曾经的挣扎和无助。
霍宴一页一页地翻着,动作近乎虔诚。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刻意遗忘的、程砚无声的内心世界。
他看到了程砚初来时的忐忑:【宴哥……好像不喜欢我……】
看到了他小心翼翼的讨好:【今天学做了宴哥喜欢的菜……希望他能尝尝……】
看到了他隐忍的委屈:【为什么又不回家……我做错了什么……】
看到了他卑微的爱意:【宴哥今天对我笑了……虽然只有一下……】
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透出的绝望越深。
【好累……】
【为什么活着……】
【爷爷……我想你了……】
【是不是我消失了……他就开心了……】
最后几页,字迹异常清晰,也异常平静,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决绝:
【霍宴:】
【字签了。】
【钱,不要。】
【现在,滚。】(这是他在医院桌板上写下的)
翻过一页,是最后一行字,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从此,陌路。永诀。】
“陌路。永诀。”
霍宴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四个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所有的幻觉、所有的酒精、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这本小小的、承载着程砚短暂一生无声呐喊的线圈本,彻底击得粉碎!
这不是把戏。
不是欲擒故纵。
是真正的……心如死灰。是彻底的……告别。
“噗——”
一口暗红色的血,毫无征兆地从霍宴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也溅落在他自己枯槁的手上。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线圈本脱手滑落,掉在满是酒渍和灰尘的地毯上。
“霍先生!”陈律师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霍宴却猛地推开他,他踉跄着跪倒在地,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捡起那个染血的线圈本,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这世间唯一的、最后的救赎,又像是抱着一个无法挽回的、沉重的墓碑。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个染血的本子,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终于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破碎到不成声的、绝望的恸哭。
呜咽声在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墓的别墅里低低回荡,无人回应。
只有那本染血的线圈本,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哑巴短暂而绝望的一生,和一个暴君迟来的、永无尽头的……地狱刑期。
窗外,阴云密布。
一场冰冷的冬雨,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