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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血色与沉默的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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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课的铃声尖锐地刺破教室的沉闷。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三角函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单调而催眠。初衍低着头,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但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公式仿佛都在旋转、跳跃,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识的灰影。
昨晚的冷雨和持续的恐惧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和身体。胃部,那个从小学起就因长期饮食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而埋下祸根的器官,此刻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起初是隐隐的、熟悉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胃脘。他没在意,只是将左手更用力地按在腹部,试图用外力压制那份不适。他习惯了疼痛,无论是手腕上的,还是心里的。这点胃痛,不过是身体交响曲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
然而,疼痛并未如他所愿地平息,反而像被投入了催化剂的化学反应,迅速升级、蔓延。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带着灼烧感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胃里粗暴地拧绞。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了内唇。
更糟糕的是,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他下意识地弓起背,用尽全力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下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深处传来难以抑制的痒意,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灼热感。
不行……不能在这里……
初衍的脑海中警铃大作。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不是普通的胃痛。恐慌瞬间压过了疼痛本身。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剧痛和强忍而微微发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报告…老师……”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破碎的气音,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我…身体…很不舒服…想去…洗手间……”
数学老师正讲到关键步骤,被打断有些不悦,皱着眉看向初衍。当看到他那张惨白如纸、冷汗涔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的痛苦面容时,老师也吓了一跳,连忙挥挥手:“快去快去!需要去医务室吗?”
“不…不用…谢谢老师…”初衍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不敢再停留一秒,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牵动了胃部的剧痛,眼前顿时一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死死抓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旁边一直安静坐着的柏闻屿,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但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初衍起身时那异常痛苦的表情、踉跄的动作、以及那只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
初衍顾不上任何人的目光,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撕裂般的绞痛,低着头,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狂奔而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胃部的痉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冲进空无一人的男洗手间,他几乎是扑到最里面的一个隔间,反手锁上门。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双手死死捂住绞痛的胃部,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呃……咳咳……”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痉挛的胃部,带来更强烈的痛楚。他弯着腰,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不锈钢隔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突然,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咳!噗——”
一口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喷溅在白色的陶瓷马桶壁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触目惊心的血花。紧接着,又是几口带着血丝的呕吐物。
是血!
初衍看着马桶壁上那刺目的暗红,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被发现,怕引起麻烦,怕被送医院,怕那个冰冷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
胃部的剧痛还在持续,伴随着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他靠着隔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他单薄的校服后背,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痛苦的呻吟溢出来。颤抖着手,摸索着按下冲水键。水流轰鸣着,卷走了那些刺目的证据,只留下马桶壁上几道难以冲刷干净的血痕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淡淡的血腥气。
还不够。
他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反复冲洗自己的脸和嘴唇,试图洗掉唇边可能残留的血迹。冰冷的水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如鬼、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刚刚经历酷刑的不是他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腰背,尽管胃部的抽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被冷汗浸湿的校服,将袖口拉得更严实,确保遮住手腕。他对着镜子,努力地、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没事”的表情,但镜子里的那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绝望的疲惫。
处理“干净”了。
他推开隔间的门,脚步依旧虚浮,但努力控制着不再踉跄。他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游魂,一步一步地挪回教室。洗手间到教室的走廊,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推开教室门,数学老师还在讲题。初衍低着头,尽量放轻脚步,在几十道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中,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拉开椅子的动作很轻,坐下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立刻用手撑住桌面,稳住自己。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包括身边的柏闻屿。他只是低着头,重新摊开笔记本,拿起笔,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挣扎从未发生。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模糊的公式上,尽管胃部的余痛还在隐隐作祟,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看字都是重影,喉咙里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空壳的雕塑。只有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未干的冷汗,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柏闻屿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专注地看着书本,笔尖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身边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灾难、此刻正强撑着假装若无其事的同桌,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他的感官从未如此敏锐地捕捉着身边的一切。
他清晰地听到了初衍冲出去时那急促慌乱、带着痛苦的脚步声。
他清晰地听到了初衍回来时,那尽管极力掩饰、却依旧比平时沉重虚浮的脚步声。
他清晰地闻到了,当初衍坐下的瞬间,随着空气流动飘散过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属于血液的铁锈腥气。那气味极其淡薄,混杂着洗手间消毒水的味道,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冰冷的屏障。
他清晰地看到了初衍坐下时身体的细微晃动,看到了他撑住桌面的、那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
他清晰地看到了初衍额角未干的冷汗,看到了他校服后背被冷汗浸湿后更深色的痕迹。
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初衍此刻强行挺直的、却依旧微微颤抖的脊背,和那低垂的、被刘海完全遮住的眼睛里,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的绝望。
柏闻屿握着笔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停顿了许久。笔尖下的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墨点。
他没有转头。
没有询问。
甚至没有投去一个探究的眼神。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桌角那瓶还未开封的、学校统一发放的矿泉水,往初衍那边的桌沿,轻轻推过去了一点点。瓶身移动的距离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文具位置,目光重新落回书本,继续演算。
那瓶透明的矿泉水,静静地立在两张课桌的交界处,瓶身冰凉。它像一道无声的、微弱的界限,也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疑问。没有言语,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初衍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笔记本上,胃部的抽痛和喉咙的血腥味让他意识有些涣散。他并没有注意到那瓶被悄然推近的矿泉水。他的世界只剩下维持“正常”表象的艰难任务,以及身体内部那无法言说的、持续的钝痛。
柏闻屿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草稿纸上那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似乎比平时更难解。他深邃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里面翻涌的、比任何数学难题都要复杂难解的暗流。那丝血腥气,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他冰冷的逻辑,无声地宣告着名为“初衍”的谜题,其沉重与残酷,已远超他最初的想象。壁垒依旧,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带着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