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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雨天 ...

  •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清晨的空气带着湿冷的粘腻感,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雨。初衍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这股沉闷压抑的气息,和他胸腔里淤积的、几乎要凝固的绝望如出一辙。

      他没有看天,也没有折返。雨?淋就淋吧。反正死不了。

      手腕上昨夜新添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他下意识地将左手缩进过于宽大的校服袖口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刺痛感,连同隔绝掉那个让他恐惧的名字——柏闻屿。体育课上那个挡在身前的背影,巷口树影下那无声的注视(他并未察觉,但恐惧的本能让他感知到无形的压力),都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充满窒息感的“家”,哪怕前方是冰冷的雨幕。

      刚走出破旧小区的大门,细密冰冷的雨丝就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起初是试探性的,很快就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带着寒意的雨帘。雨水迅速打湿了他的头发,刘海黏在额角,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单薄的校服布料很快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身形,带来刺骨的冰凉。

      初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试图用手遮挡一下,或者加快脚步。他就那样低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只会向前移动的麻木躯壳。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街道两旁的景物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撑着各色的伞,像一朵朵移动的花。只有他,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雨水肆意拍打。

      痛吗?冷吗?
      身体的感知是清晰的。雨水带来的冰冷刺骨,湿透衣物紧贴皮肤的粘腻不适,手腕伤口被雨水浸泡后更加尖锐的刺痛……但这些感觉,都被他内心那潭更深、更冷的绝望死水稀释、吞噬了。他甚至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这外界的冰冷和痛楚,反而让他体内翻搅的、无形的痛苦变得不那么尖锐了。仿佛这具在雨中行走的躯壳,已经和他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彻底割裂开来。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紧紧抿着唇,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被雨水打湿、反着幽光的地面。世界被雨声填满,嘈杂又空洞,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茧,将他包裹其中。他沉浸在这片由雨水和麻木构筑的寂静里,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掉所有让他恐惧和窒息的东西。

      就在他机械地转过一个街角,准备踏上通往学校的那条林荫道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他的视野边缘。

      即使隔着迷蒙的雨幕,即使初衍的视线被雨水和刘海模糊,那个身影也如同自带光源般清晰——挺拔如松的站姿,撑着一把深蓝色的、线条简洁的伞,站在公交站台的遮雨棚边缘。是柏闻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初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脚步在湿滑的地面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强行稳住身体,没有任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叫嚣:跑!离开这里!离他远点!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根本顾不上脚下的水洼和湿滑,猛地加速,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更加猛烈地拍打在他身上,湿透的鞋子踩在水坑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跑得那么急,那么狼狈,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柏闻屿是否在看他,更不敢去想对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是惯常的冰冷漠然?还是看到他这副落汤鸡般狼狈模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将他彻底击溃。

      公交站台下。
      柏闻屿撑着伞,静立在雨中。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噼啪声。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雨幕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那个在雨帘中仓皇逃离的、单薄踉跄的身影。

      他看到了初衍被雨水彻底打湿、紧贴在身上的校服,勾勒出那过分瘦削、几乎能看到嶙峋骨骼的轮廓。
      他看到了初衍低着头、不顾一切向前冲的狼狈姿态,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慌不择路的小兽。
      他看到了初衍在看到他瞬间那明显的、如同触电般的僵硬和恐惧,以及随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逃离。
      他甚至看到了初衍奔跑时,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护在右手手腕处的动作——那个被衣袖严密包裹的位置,昨晚还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初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道路的拐角处。

      柏闻屿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雨伞在他手中稳稳地撑开一片干燥的空间,与他周身冰冷沉静的气场融为一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充满戏剧性的一幕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正翻涌着怎样复杂的暗流。

      那麻木的、任由雨水冲刷的姿态,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看到他瞬间爆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逃离,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达着抗拒。
      那不顾一切的奔跑,透着一股近乎自毁的绝望。
      还有那个死死护住手腕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血淋淋的控诉。

      这一切,都与他昨晚在暗巷中看到的、那个对着流浪猫流露出极致温柔和微弱希望的身影,形成了过于撕裂的对比。那个会轻声呼唤“衍衍”,试图温暖另一个同样破碎生命的少年,此刻却在冰冷的雨中,狼狈地、恐惧地、近乎绝望地奔逃,仿佛他柏闻屿是世间最可怕的瘟疫。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凿开了柏闻屿心中那层坚硬的、名为“漠然”的冰壳。不再是纯粹的观察和逻辑推演,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被刺痛”的感觉,极其细微地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弥漫开来。

      他并非没有感知到初衍的恐惧,之前只是将其归类为“麻烦”或“不合群的阴郁”。但此刻,那恐惧的对象如此明确——就是他本人。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秘密?因为用篮球砸飞了刀片?因为一句“太吵了”?还是……仅仅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对那个敏感绝望的灵魂而言,就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压迫?

      柏闻屿第一次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一丝冰冷的困惑。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高效,习惯于用距离和冷漠解决一切麻烦。但初衍……他像一团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迷雾,一个无法用逻辑拆解的悖论。他的恐惧,他的伤痕,他的天赋,他的温柔,他的绝望……这些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激烈碰撞,最终却指向了他柏闻屿,将他变成了对方恐惧的源头。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柏闻屿脚边形成一小圈湿痕。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移动,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孤岛。

      他没有去追初衍,甚至没有加快脚步。他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道路。只是那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比平时收得更紧了些。

      初衍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教学楼。湿透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头发还在不断滴着水,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腔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而火烧火燎。他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引来了走廊里不少同学诧异或好奇的目光。

      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柏闻屿……他有没有跟上来?他看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初衍?我靠!你怎么湿成这样?!”陈墨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初衍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陈墨已经冲了过来,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滴水的头发,眉头紧皱:“你傻啊!下这么大雨不知道打伞?感冒了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脱下自己干燥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初衍冰冷颤抖的肩膀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暖意。“走走走,先去厕所拧拧水!我书包里有干毛巾!”

      初衍被陈墨半推半拽地拉向洗手间,肩上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沉甸甸的,驱散了一点刺骨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冰冷恐惧的心。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穿过湿漉漉的刘海和走廊里来往的人群,投向教学楼入口的方向。

      就在那里。
      柏闻屿刚刚收起那把深蓝色的伞,动作利落,水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干爽整洁的校服,额发只有几缕被雨水微微打湿,整个人清冷干净,与初衍的狼狈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似乎正要走进教学楼,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

      就在那一瞬间,初衍的目光,隔着人群和湿冷的空气,与柏闻屿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初衍的心脏骤然停跳!巨大的恐慌让他瞬间扭回头,像被烫到一样,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藏到了陈墨身后,加快脚步冲进了男洗手间。

      柏闻屿的脚步在入口处微微一顿。
      他看到了那个被陈墨拖着、仓皇躲进洗手间的、湿透的背影。
      也捕捉到了那惊鸿一瞥间,初衍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躲避。

      柏闻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的涟漪似乎更深了些。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迈开长腿,平静地走进了教学楼,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水滴在他身后干净的地板上留下几滴微小的痕迹,很快就被来来往往的鞋底踩干、消失。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收好的伞仔细地挂在课桌侧面的挂钩上。深蓝色的伞面还在往下滴着细小的水珠,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去看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初衍还在洗手间处理),也没有理会周围同学关于天气的议论。他只是拿出书本,摊开,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然而,他的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了地上那一小片由他伞上滴落的水渍上。水渍的边缘在慢慢扩大,变得模糊。

      他想起那个在雨中麻木行走、任由自己被浇透的单薄身影。
      想起那个看到他后如同惊弓之鸟般、不顾一切狂奔逃离的狼狈姿态。
      想起那个在暗巷里对着流浪猫、轻声细语说着“活下去”的温柔侧脸。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脑海中无声地运转、碰撞。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沉重感的情绪,如同窗外连绵的冷雨,无声地浸润着他心中那坚固的冰层。壁垒依旧高耸,但在那无声的雨幕之下,冰层深处传来的、细微的碎裂声,似乎已无法忽视。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被那无形的、冰冷的雨水气息所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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