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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衍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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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透了这座城市的脉络。初衍推开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门,动作比昨夜更轻,也更疲惫。父亲震天的鼾声和刺鼻的酒气依旧如影随形,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逃离。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积压了一整天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惧和窒息感。
柏闻屿。
这个名字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心脏。体育课上那个挡在身前的、如同山岳般无法撼动的背影,那双在混乱中扫过他、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眸……每一次回想都让初衍浑身发冷。他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囚徒,一举一动都被那座冰山尽收眼底。无处可逃。
手腕上被篮球砸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昨晚的羞辱;而衣袖下那道新的、未经处理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带着灼烧感的刺痛。这痛感,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真实触觉。他需要这痛,需要它刺破这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恐惧。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狭窄破旧的卫生间,反锁上门。昏黄的灯泡投下摇晃的光晕。他颤抖着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粗暴地卷起左臂的袖口,那道新鲜的、微微翻卷的伤口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边缘带着暗红的血痂和一点湿润的渗出物。他咬紧牙关,没有去找药(家里也未必有),只是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不够。
这痛感被水流冲淡了。
他需要更直接、更彻底的……
就在他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藏匿刀片的口袋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喵呜……喵呜……”
声音细弱、颤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求和绝望,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寒冷的夜风里。
初衍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声音……穿透了水流的哗哗声,穿透了他内心翻腾的恐惧和自我毁灭的冲动,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关掉水龙头,死寂瞬间降临。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喵呜……”
还在。就在窗外不远处的巷子里。
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胡乱地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还在刺痛的手腕,将袖口匆匆拉下,遮住那狰狞的伤口。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像幽灵一样溜出家门,将自己再次投入冰冷的夜色。
循着那微弱的声音,他走进家旁边那条堆满杂物、散发着垃圾腐臭味的狭窄暗巷。巷子里几乎没有光源,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轮廓。
在巷子深处,一个被雨水泡烂的破纸箱旁边,他看到了它。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脏兮兮的,原本可能是白色的毛被泥污染得灰一块黑一块,湿漉漉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它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一只前爪似乎受了伤,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着。它仰着小脑袋,对着冰冷黑暗的夜空,发出那一声声微弱、无助、如同哭泣般的哀鸣。
初衍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那只小猫。
它那么小,那么脏,那么冷,那么痛……独自一人蜷缩在黑暗冰冷的角落,发出无人回应的哀鸣。
像极了……他自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共鸣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筑起的、充满恐惧和自毁倾向的堤坝。他蹲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慢慢地、试探性地靠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别怕……”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别怕……”
小猫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发出更凄厉的叫声,挣扎着想往更深的角落躲藏,但因为受伤的爪子而行动困难。
初衍没有再靠近。他只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昏暗中,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悲悯和……理解。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他中午在学校小卖部,用省下的最后一点午饭钱买的一个小小的、廉价的白水煮蛋。他本来是想留到晚上饿极了再吃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鸡蛋剥开,露出里面嫩白的蛋白。一股淡淡的、属于食物的温热香气在冰冷的、充满腐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初衍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掌心,慢慢递到小猫面前不远的地面上。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空气,饥饿的本能最终战胜了恐惧。它迟疑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来,湿漉漉的小鼻子凑近那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鸡蛋。然后,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仿佛是确认了安全,小猫立刻埋头,小口小口地、近乎贪婪地啃食起来。它吃得很急,小小的身体因为吞咽而微微起伏,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虽然极其微弱。
初衍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看着它吃。巷子里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吹动他额前过长的刘海,露出他专注而温柔的眼神。那眼神里,映照着这只同样在黑暗中挣扎的小生命。在这一刻,他忘记了柏闻屿冰冷的视线,忘记了手腕的疼痛,忘记了家中的窒息,忘记了所有压在心头的绝望。
他看着它狼吞虎咽,看着它因为食物而暂时忘却寒冷和疼痛,看着它小小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一种奇异的、带着钝痛的暖流,缓缓流进初衍冰冷麻木的心脏。他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小猫湿漉漉、沾着泥污的头顶。
小猫没有躲闪,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格外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那眼神里,有残留的恐惧,有依赖,有困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信任。
初衍的心,被这双眼睛彻底击中了。
他轻轻地、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对着这只和他一样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小生命说:
“你也跟我一样,对不对?”
“没有人要你……很冷,很饿,很害怕……身上也很痛,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共情,仿佛在对着另一个自己倾诉。
“以后……你就叫衍衍,好不好?”
“衍衍……跟我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衍衍”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赋予生命的重量。像是在呼唤这只小猫,又像是在呼唤那个同样被世界抛弃、在黑暗中挣扎的自己。
小猫似乎听懂了他语气中的温柔,又低下头,继续小口啃着鸡蛋,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咕噜声,像是在回应。
初衍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带着苦涩和微弱希望的……慰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受伤的前爪,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梳理着它脏污打结的毛发。
巷口。
离巷口不远的一处高大梧桐树的阴影下,一个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静立在那里。
柏闻屿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额发微湿,显然是刚结束夜间跑步。他手里拿着一盒刚从便利店买的、还带着凉气的牛奶。他原本只是路过,准备穿过这条近道回家。然而,巷子里传来的、那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属于初衍的、带着颤抖的温柔低语,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浓重的树影里,如同夜色本身的一部分,无声无息。他的目光穿透昏暗,清晰地落在了巷子深处那个蹲在地上的单薄身影上。
他看到了初衍小心翼翼递出鸡蛋的动作。
看到了那只脏兮兮、瑟瑟发抖的小猫埋头啃食的模样。
看到了初衍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小猫头顶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轮廓——那是一种柏闻屿从未在初衍脸上见过的神情,脆弱得仿佛易碎的琉璃,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
他听到了初衍那近乎耳语的、带着深切共鸣和苦涩希望的倾诉。
听到了那一声轻唤——“衍衍”。
看到了初衍嘴角那抹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带着微弱希望的弧度。
柏闻屿握着牛奶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冰冷的纸盒在他掌心微微变形,发出极轻的、被挤压的声响。
他看到了初衍卷起袖口时,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上面除了昨晚被篮球砸中的青紫,还有一道新的、清晰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的红色伤痕。那道伤痕,和他此刻脸上那温柔到极致的神情,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也最令人心悸的对比。
冰山般的面容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看到了一只蜷缩在黑暗中的流浪猫。
也看到了一个蜷缩在绝望深渊里、却试图用最后一点微光去温暖另一个同样破碎生命的灵魂。
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也看到了伤痕之下,那被深埋的、如同星火般微弱却执拗的温柔和……求生欲。
那个名为“初衍”的谜题,在这一刻,在他冰冷精密的世界观里,轰然炸开。不再是简单的“麻烦”或“天赋与绝望的矛盾体”。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在黑暗泥泞中挣扎、在自我毁灭的边缘却仍试图向更弱小者伸出援手的……人。
柏闻屿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拂过他毫无波澜的脸颊。他手中的牛奶盒依旧冰冷,但他掌心感受到的,却是那纸盒被自己无意识攥出的、带着体温的褶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巷子里那个蹲在地上、与小猫“衍衍”依偎在一起的单薄身影,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他没有上前。
没有打扰。
甚至没有让巷子里的人察觉到他曾驻足良久。
他只是沉默地离开,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有那盒被他握得变了形的牛奶,留在了原地——被他轻轻放在了巷口那个相对干净、不会被风吹倒的破旧窗台上。
冰冷的牛奶盒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一丝温度,以及那无声的、冰冷的、却已然开始动摇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