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6章 前路迷茫 ...
-
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是在某个稀疏平常的上午。我请了假,去看了医院的专家号。他们对我的诊断是心理性失语症,不排除是我常年的抑郁症诱发的。
自从服药以来我的脑子总是昏昏沉沉的,反应力大不如从前。特别是从春华的老家回来后,隐隐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留在了那里,现如今□□只不过是个虚设的空壳罢了。
今天早上,我递交的辞呈,卸去了高管的职务,回到了独居的公寓里。我没想过要回W州,W州没有我的家,我已经用我所有的积蓄在春华那儿安好了窝,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住进去了。
我木楞地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面拿出一只翻盖手机,那是我大学时候的常用机,后来步入社会换了新手机也换了号码。这台老的翻盖机也渐渐成了备用机,号码鲜少有人知道了。
将它重新充上电,登上□□。春华成了唯一的好友。
春华是个急性子,总喜欢发语音,很少打字。最后一则消息是在半年前:“嘀,阿清,我怀孕了。”
我将聊天记录向前划动,一条一条地听着,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公寓里。
“嘀,阿清,我要结婚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住所,所以我把请帖寄到你公司了。我希望你能来,你会来的对吧。请你一定要来……我真的很想你。”
再往上划。
“嘀,阿清,最近还好吗?快过年了,新年快乐,祝你事事顺心,身体健康。”
“嘀,阿清,快圣诞节了,你吃苹果了吗?祝你平平安安。”
“嘀,阿清,这个账号也许你已经没有在用了,不过没关系,至少我守在这里,我们就还不算断联。”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阿清,我很想你,你还好吗?”
……
“嘀,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嘀,阿清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求求你一定见我一面。”
“嘀,阿清……你不能这样对我!”
“嘀,阿清!你可不可以别这样(抽泣),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的友情,你说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去做。你谅解我一下好不好?我们还做好姐妹好不好?”
“嘀,阿清你去哪里了,回来吧,求你了,你回来吧。”
我怕她找到我,又怕她找不到我。春华的消息就这样陆陆续续发了五年,如今已经无需回复了。
她寄来的结婚请帖还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已经落了灰,婚礼我没去。一方面是想着她终于过上幸福的生活,没必要打扰她。另一方面是忘不了最后那一面,她眼里令我惶悚的情意。唯恐相见难堪,所以选择了逃避。
我将从医院新买来的药罐拆封,将里面的药片倾倒在掌心,随后一捧一捧地送到嘴里,咀嚼,咽下。
感觉差不多了,我平躺下来,反手从枕头下抽出一纸白色信封。信封上充满了褶皱,边边角角早就浮起白屑,那是一次一次地被我修改重装后留下的痕迹。双手交叠将其盖在了腹部。
我合上眼,意识还很清晰。脑海中浮现熟悉的身影,她朝着我憨憨地笑着。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喊着她的名字。
小春……小春……
春华父亲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那几日很少听见她说话,更没看见她脸上有笑容。眸子前总是薄薄地迷着一层水雾,终日泫然却不见落泪。我对她挂心,硬生生打扰到头七过后,才不得不离开。
再见到她,是大一后半学期开学的时候了。
她一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积极地参加各种校园兼职,对金钱生出巨大的渴望。直到有一天,兴冲冲地来到我面前,说自己参加了学长组织的大学生创业团队。我怕她剑走偏锋,于是还专门向胡莱打听了消息。
这是一个名叫“驾给我”的学车平台,主要负责人是大我们三届,已经毕业的学长——常峰。
主要的市场就放眼于校园,为学生推荐学车套餐,然后组团打包以低价与校外的驾校平台合作。
因为价格低廉,所以存在巨大潜力。如今整个团队还在初创,春华在这个时候被常峰看中,招揽进入团队,很快因为能力出众受到了重用,成为了南校区的主要代理人。
一开始她只是单枪匹马拿着宣传单在寝室楼里一层一层地扫,每敲开一扇门就要进去坐半个小时。后来她身边陆陆续续又多了几个跟班,她就带着跟班一起去敲门。直到南边所有的男女寝室都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踏了个遍,她的业务逐渐开展到北校区。再后来她也用不着亲自去推销了,只管指挥着手下十几个“马仔”,从中抽成。一直到了大二结束,她的业务已经蔓延到了他区的学校。
与她相比,我的能力显得如此平庸。我只是勤勤恳恳按部就班地完成部门的日常工作。偶尔跳出几个新点子组织几个新活动,使得学院的书记很赏识我,于是我顺利地升为党员,成为老师和同学眼中的“模范生”。
连班主任也调侃我与春华是一对奇异的好友。
我们是那么不同,是白昼与黑夜,是飞雪与赤阳。
但只有我知道,在一个个静谧无声的夜里,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簌簌的水雾里,褪去一身风风火火的伪装,卸去脸上浓重的面具。回到被窝,她蜷缩在一起又变回了那个独自哭泣的小春。
我无数次在她的哭泣声中惊醒,别无他法,只能钻进她的被窝将她搂进怀里,手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妄图将所有的心酸与苦楚拍出她的身体。
王瑶学姐毕业以后,春华似乎变成了第二个王瑶,校园里大半的人路过都得喊她一声小春姐。
另外,听闻秦治道现在在酒吧全职当起了销售,春华经常为他捧场,一夜夜在里面乱舞,混热气氛,一个晚上还能拿到两百佣金。我想她也不是真的在意这两百,只是在各个老板中间讨点酒水喝,麻痹内心的虚无罢了。
胡莱拿到毕业证书的那天,神秘地将我约到了综合楼一楼的教室,我认出来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们在一起了。
他学的是金融,毕业以后回了家乡S海,托关系进了一家上市公司。
我与春华的大三一转眼也临到了跟前,我逐渐卸下部门里的工作,开始四处找寻实习单位,这些年的经历好像只是从一个起点到了另一个起点。
春华与常峰的创业团队已经初具规模,毕业典礼前夕,“驾给我”组织了年中大会。常峰允许家属参加,酒店旅费一律报销。
于是春华接来了远在老家的母亲和弟弟,亦叫上了我。
酒店大堂十余桌,满满当当坐着来自五湖四海,意气风发的少年。觥筹交错,大伙儿生出革命的情意。一团团涨红着脸,生死兄弟般围着酒桌架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酒杯致辞,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潸了下来,酡红着脸哽咽地说完肺腑里的话,只听着在座的亲朋也红了眼眶。
常峰上台,下巴留着一小撮胡须,长相颇为老成,乍一看还以为有三十余岁。
他滔滔地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引得台下掌声连连,气氛刚好,春华作为优秀员工上台领奖,众迷弟迷妹纷纷吹出口哨捧场。
灯光洒在春华的脸上,她眼皮上的珠光眼影闪得艳美,两颊的婴儿肥早就瘦削了下去,同样消下去的还有她的天真稚嫩。
那天晚上,春华喜提了一辆丰田轿车。
我在台下为她鼓掌,侧过脸,望见坐在身边的春华妈妈眼神感伤。她布满老茧与褶皱的手时不时揩过眼角,泪水一条条地陷在她的皱纹里,怎么抹也抹不去。
我与春华在学校附近狭窄潮湿的老弄堂里租了一套房子,一室一卫,没有阳台。打开窗,密密麻麻的电线从杆子的这一头牵引到杆子的那一头,随后一根一根地将道路延伸。路两旁的排水沟,不下雨也常年兜着黄绿色恶臭的脏水。跨过排水沟就是整排的小店,卖杂货的,卖五金的,卖卤味的。飞扬的大头苍蝇将它们串在一起,从这个人的肩头飞到另一个人肩头。
我将身心都钻进了手机的屏幕,转换着一个又一个招聘软件,在痛苦的忐忑中投出一封又一封希望。
除此之外学校还在不遗余力地举行招聘会。应届毕业生以一种最廉价劳动力的姿态见缝插针地拱入这鼎名为社会的大熔炉。
我陆续换了几份工作。
当过电商客服,凌晨三点被六七个暴跳如雷的顾客轰炸,从服务骂到祖宗十八代,而我只能回复“好的呢,亲。”最后因为发了个微笑,被投诉。领导判定我为阴阳怪气,那个月我的绩效清零。
当过奶茶店员,穿着散发酸臭馊味的围裙一站就是十个小时。见了顾客就第一时间用滑稽的调子喊着“花艺瓜黎”。离开了就喊“天天开心。”嘴巴上很礼貌,其实头也不抬,心里想着:少喝点吧笨蛋,这一杯都是科技与狠活。最后蹲在顾客看不见的隔油池前,用筛子撇掉那层像提拉米苏一样厚的恶臭油污才能下班。
最狼狈的经历当属某次经过一家连锁卤味鸭脖店。想着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鬼使神差地就进去询问招聘要求。
老板娘即唯一的店员,让我留下试用,她人不错和我闲聊两句,半个小时不到就说要去厕所。不料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两个买卤味的男人,他们在玻璃柜前一通指,我只是慌张地反复询问:“这……这个吗?几个?哦不,这个……要切吗?”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用刀剁过任何的东西。
我把一次性手套慌张错套在右手,觉得多此一举,又将右手的手套脱下来,套进左手,最后左手拿着一只鸭爪,右手拿着比我脸还大的刀在砧板上心惊胆战地剁。
刀锋离我的手指只有几毫的距离。小段的鸭指震起,带着油水飞弹在我脸上,最后滚在了脚边。
我心虚,鞋子撇了撇,将它踢倒了冷藏柜下。男人走后,店长回来了。我找了个借口,逃命似地离开了,因为兜里的几十块钱赔不起这满地的鸭爪。
我逐渐意识到现实。无论学校里的老师们多赏识我,在公司HR的眼里我只是一个低素养的专科生,很多好的单位我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不顺的经历让我在那段时间充满了怨气,性格底层的刻薄刁蛮无法控制地显现出来。经常一点小事也让我暴跳如雷,我并不仔细思考自己的问题,只是觉得人家和我过意不去。
胡莱一开始也会悉心开导我,只是后来回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慢。直到某次假期他从上海好不容易回来与我相聚,我依然滔滔不绝着自己工作的烦心事,充满戾气地埋怨别人。
他面色凝重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抱怨,你说这些我也帮不到你。每个人都有压力,为什么就你那么负能量,你怎么从来也没问过我有没有烦恼。”
那次,我们不欢而散。
再也没有可以看见夕阳的阳台了,我和春华拉着两个板凳坐在出租屋的一小扇窗户前。玻璃上斑驳地粘着不知名的塑料纸,留下类似泥垢的污渍。我们的世界只有这方块大小,只有破烂的街道,一捆一捆的电线和鼻息垃圾的恶臭。
我将自己鸭脖店的经历和盘托出,她笑了,我哭了。
“哎哟别哭了,我先借你三千。”春华拖着板凳往我靠了靠,有力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脑子却回荡着某个老人的怒叱声:“废物!猪都不如。”心底的不甘使我羞恼地抽泣起来。
“你别着急啊。”
“大家都已经定下来了,只有我来来回回地换。”
“先蹲坑先拉屎罢了,这有啥好比的。”
“你工作顺利才那么说的!我……”此话脱口即后悔起来,看见春华事业蒸蒸日上目标明确,自己不心动是假的。但若说嫉妒不希望她好,那是一万个不可能。
春华的脸色凝了片刻,松开了搂住我的手,侧过脸怏怏道:“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出什么事情了吗?”
春华又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摆摆手:“哎呀,小事小事。”
我脱骨抽筋般蔫儿下了头。“好迷茫啊,小春。”
她说:“你不能再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工作了。”
我思索片刻,说出了心中隐隐存在的想法。“我觉得自己不适合从事本专业的营销工作,我的性格……可能比较放不开吧,有的时候我知道人家想听什么,但是话在肚子里打了一圈又一圈怎么就是说不出口。”
她说:“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又想了半天,话到嘴边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藏着掖着。
“说啊。”
“我……我好像对艺……艺术那方面比较擅长,我对颜色比较敏感。”
“那不就成了,其实你心里有底的嘛。以我的观察,你很有创造力,能想到很多别人想不到的点子,执行力也很强,这是你的长板。”春华确有其事地补充道。“也许你可以转行。”
“转行?”
“对啊,很多人从事的工作和专业都不同,很正常啊。”
“可是……”
“反正无论什么专业出来,到岗位上还是从零开始,边探边学,边学边做,哪有人一开始就能把每一步都想明白的。”
我心中豁然开朗,侧目望着自己这位坚定的挚友,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
我误打误撞进了一家传媒培训机构,从零开始学习后期制作软件,脑子一热签下了一万八,为期两年的学贷。学期时长为三个月,线下班,主要学习内容是T宝美工和视频剪辑。
在这三个月里,我没有任何的收入,因此白天我只管上课,晚上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打工,决心靠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
春华对我十分支持,每天都会开着她的丰田轿车在机构门口等我下课,请我吃一顿晚饭,随后亲自送我到打工的肯德基。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我顺利毕业了。
毕业当晚春华带我去吃了一顿火锅,我们面对面坐着,氤氲蒸腾的水汽漾在我们之间。
“太好了阿清,这三个月真不容易,你整个人都黄了,快多吃点!”春华伸筷子将水里的羊肉夹起,随后浸没在我面前的那碗,她为我调制的麻酱里。嘴里念叨着:“快吃快吃!”
“小春。”
“呃?”她见我若有所思,嘴角的笑容似有不祥预兆般地落下。“咋了?”
“胡莱让我和他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