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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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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商细眉紧绷的心弦上激起剧烈的震颤。他不再犹豫,将全身残存的气力灌注到喉咙里,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呃啊……水……给我水……好疼……”
声音在寂静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虚弱和煎熬。他刻意将音量控制在既能传到门外,又不至于显得过于用力的程度,同时身体配合着发出细微的抽搐,撞击着身下的干草,制造出挣扎的动静。
起初,门外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性的巡逻脚步声。
商细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看守睡死了?或者,这根本就是徐明章的陷阱,门外根本无人理会他的“表演”?
他不能放弃。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加大了呻吟的音量,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痛苦和嘶哑:“……救命……水……我的脚……不行了……”
这一次,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找死啊!”一个不耐烦的呵斥声响起,伴随着军靴走近的声响。
是那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商细眉精神一振,但依旧维持着痛苦的表演,气息微弱地哀求:“军爷……行行好……给口水喝……脚……伤得厉害……像有火在烧……”
铁门上的窥视孔被拉开,一只眼睛朝里面扫了一眼。商细眉适时地蜷缩起身体,一只手捂着脚踝,脸上做出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
“妈的,事儿真多!”门外的士兵骂了一句,但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恶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等着!”
窥视孔关上。脚步声远去,似乎是去取水了。
商细眉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成败在此一举。
没过多久,脚步声返回。锁链哗啦作响,铁门被推开一条缝。依旧是那个年轻士兵,他端着一碗水,侧身挤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烦,但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商细眉,似乎在确认什么。
“喝吧!快点!”士兵将水碗粗鲁地递到商细眉面前,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门口,阻隔了外面可能的视线。
商细眉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颤抖着接过水碗,借着手臂的遮挡,他看到士兵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跟上。”
来了!
商细眉心中狂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贪婪地、大口地喝着碗里的水,仿佛真的渴极了。喝完后,他将空碗递还,同时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因动作牵动伤处而引发的痛呼,身体向前一倾,似乎要栽倒。
士兵“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低喝道:“站好!别耍花样!” 但借着搀扶的动作,他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商细眉带出了囚室!
门外走廊昏暗,只有尽头挂着一盏瓦斯灯,发出幽蓝的光芒。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兵正背对着他们,站在走廊拐角处放哨,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对年轻士兵点了点头,又迅速转回头去,警惕地注视着拐角另一侧。
果然是两个人!都是程泊舟的旧部!
商细眉强忍着脚踝传来的、几乎要让他昏厥的剧痛,靠着年轻士兵的搀扶,踉跄着向前移动。镣铐限制了她的步伐,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水房……在前面……”年轻士兵在他耳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声音紧绷,显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走廊并不长,但此刻却仿佛漫无尽头。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商细眉能感觉到搀扶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费力,还是因为恐惧。
终于,他们拐过一个弯,看到了水房那扇虚掩着的、油漆剥落的木门。
年轻士兵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商细眉冲到了水房门口,一把推开门,将他塞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水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漂白粉的气息。空间不大,靠墙放着几个巨大的储水缸,地上湿漉漉的,散落着几个水桶和拖把。屋顶吊着一盏同样昏暗的电灯,光线比囚室里好不了多少。
水房里,已经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在走廊拐角放哨的年长士兵。他见到商细眉进来,立刻上前,和年轻士兵一左一右架住他,快速挪到最里面一个巨大的水缸后面,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商老板,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年长士兵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老兵特有的沉稳,但眼神里也充满了紧迫感,“我叫赵铁柱,他叫李水生,都是跟了程团长多年的老人。徐明章那王八蛋排除异己,清洗团里兄弟,我们看不下去!”
商细眉靠着冰冷潮湿的水缸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衫。他看着眼前这两张陌生的、却带着决绝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多谢……二位……冒险相救……”他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别说这些了!”李水生(年轻士兵)急切地道,“商老板,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程团长他……他绝不会通共!是徐明章栽赃陷害!我们得救你出去,也是为了给程团长讨个公道!”
赵铁柱接过话头,语速极快:“看守所后墙有个排水渠,平时用铁栅栏封着,但我们知道有条老下水道,年久失修,栅栏锈坏了半边,瘦点的人能勉强钻出去。外面是条臭水沟,过去就是一片乱葬岗,穿过乱葬岗就能上官道。”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看起来像是修枪用的钢锉,塞到商细眉手里:“这个你拿着,想办法把脚镣弄开!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不能跟你一起走,不然目标太大,谁都跑不了!”
商细眉紧紧握住那冰冷的钢锉,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你们……怎么办?”
“我们有办法应付。”赵铁柱脸上露出一丝狠色,“最多挨顿军棍,徐明章刚上台,不敢把我们这些老兵全杀了。你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巡逻队马上要换岗,这是唯一的机会!”
李水生也催促道:“快!商老板!从水房这个窗户爬出去,后面就是靠近后墙的那片空地!小心暗哨!我们得回去了,不然会引起怀疑!”
两人说完,不再耽搁,深深地看了商细眉一眼,那眼神里有鼓励,有决绝,也有一丝悲壮。然后,他们迅速转身,悄无声息地打开水房门,探头观察了一下,闪身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水房里,重新只剩下商细眉一人,和手中那把沉甸甸的钢锉。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行动!
他靠着水缸坐下,顾不上脚踝钻心的疼痛,拿起钢锉,开始拼命地锉磨脚镣的连接处。钢锉与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水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他一边锉,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脚镣的金属环很粗,钢锉又小,进展极其缓慢。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酸软颤抖。但他不敢停,咬着牙,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脚镣的一个环扣终于被锉开了一个明显的缺口!
他心中一喜,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脚镣两端,猛地向两边一掰!
“咔吧!”一声脆响,脚镣应声而断!
自由!
他顾不上喘气,立刻挣扎着站起,拖着依旧戴着另一半脚镣和手铐的伤腿,挪到水房那扇布满油污的窗户前。窗户没有插销,他用肩膀顶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昏暗的空地,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垃圾,再远处,就是高大森严的看守所后墙。月光被乌云遮挡,只有远处哨塔上的探照灯偶尔扫过,投下短暂而危险的光柱。
他必须趁着探照灯扫过的间隙,快速穿过空地,找到那个排水渠!
他深吸一口气,估算着探照灯移动的规律。当光柱又一次扫向另一侧时,他猛地推开窗户,忍着剧痛,翻身爬了出去,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无处不在的危险。
他不敢停留,压低身体,借助杂物的阴影,一瘸一拐地朝着记忆中后墙的方向快速移动。脚上的半截脚镣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探照灯的光柱再次扫来!他立刻扑倒在地,将身体紧紧贴在一堆废弃的砖石后面,屏住呼吸。
光柱从他头顶掠过,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围墙。他看到了!围墙根下,果然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外面覆盖着锈蚀严重的铁栅栏,其中一边似乎已经脱落,露出一个勉强可供一人钻过的缝隙!
就是那里!
光柱移开,黑暗重新降临。
商细眉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朝着那个洞口狂奔而去!
脚踝处的疼痛已经麻木,肺部像要炸开,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
近了!更近了!
他能闻到从洞口传来的、下水道特有的污浊腥臭的气味。
然而,就在他距离洞口只有几步之遥时——
“站住!”
“什么人?!”
两声厉喝突然从侧后方响起!紧接着是拉枪栓的清脆声响!
是暗哨!他被发现了!
商细眉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思考,凭着求生的本能,一个鱼跃,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个黑黢黢的排水洞口!
“砰!”
枪响了!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旁边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商细眉半个身子已经钻进了洞口,冰冷腥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半个身体。他奋力向前蠕动,狭窄的管道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
“他钻下水道了!快追!”
“妈的!开枪!”
更多的叫骂声和枪声响起,子弹打在洞口周围的墙壁和铁栅栏上,乒乓作响。
商细眉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污水灌进口鼻,令人作呕,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身后追兵的叫骂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下水道狭窄、曲折、肮脏不堪。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对不对,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似乎更开阔、空气更流通的方向挣扎。
身后的声音似乎渐渐远了,或许是他们不敢贸然钻进这复杂的地下迷宫,又或许是去调集更多人手封锁出口。
但他不敢停。他知道,徐明章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爬过堆积的淤泥,爬过啃噬垃圾的老鼠,爬过令人窒息的黑暗。体力早已透支,全凭意志在支撑。脚上的伤,手上的铐,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还有隐约的水流声和……新鲜的(相对而言)空气!
是出口!
他精神一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微光爬去。
出口同样被铁栅栏封着,但似乎比里面的更破旧。他用力撞击了几下,锈蚀的铁条应声断裂。
他挣扎着,从狭窄的出口爬了出去,滚落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漂浮着各种污物的水沟里。
冰冷的污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冰冷的、自由的空气。
天上,乌云散开了一些,露出一弯冷月,清辉洒落,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果然是一片荒凉的乱葬岗,歪歪斜斜的墓碑和坟冢在月光下如同幢幢鬼影。
他成功了!他从看守所里逃出来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追兵很可能马上就会沿着下水道追来,或者封锁这片区域。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挣扎着爬出水沟,浑身湿透,沾满污秽,冰冷刺骨。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看守所相反、通往官道的那片乱葬岗深处,一瘸一拐地、拼命地跑去。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荒草之中,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和喘息。
月光下,他狼狈不堪的身影,在无数沉默的坟冢之间,踉跄前行,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孤魂。
背后,北平城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的逃亡,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