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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色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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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污秽,剧痛。
商细眉趴在乱葬岗边缘一处半塌的坟包后,浑身筛糠般颤抖。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汲取着体内仅存的热量,冷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脚踝处的旧伤在经历了下水道的爬行和亡命奔逃后,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扩散到全身的钝痛。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下水道污物的腥臭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
他逃出来了。
从戒备森严的看守所,从那间绝望的囚室。
赵铁柱,李水生……那两个冒着杀身之祸帮助他的士兵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带着决绝和悲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被发现了吗?徐明章会如何对待他们?
还有沈盼盼……她还在魔爪之中!
一想到沈盼盼,商细眉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逃出来了,可她还在里面!徐明章会不会因为他的逃脱而迁怒于她?
不行!他不能独自逃走!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几乎要压过求生的本能。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折返回去,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确认她的安危……
然而,身体刚刚一动,脚踝处传来的、如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就让他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里。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他做不到。
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救人,连爬回看守所附近都是痴人说梦。他现在回去,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远处,北平城的方向,警笛声越来越密集,如同猎犬的狂吠,预示着搜捕网正在迅速收紧。手电筒的光柱在远处的田野和道路上晃动,隐约还能听到士兵的吆喝声和犬吠声。
他们很快就会搜到这里来。这片乱葬岗,绝非久留之地。
他必须走!立刻!马上!
可是,去哪里?
组织给的鼓楼安全屋肯定不能回去了,那里必然已被监视。阿秀和“掌柜”现在何处?是否安全?他放出的求救信号,组织是否收到?他被捕的消息,他们是否知晓?
一切都是未知。
他现在是真正的孤雁失群,伤重难飞。
他趴在坟包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处境。首先,他需要处理掉身上这身显眼的、沾满污秽的囚服。其次,他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势,至少要让脚伤不再恶化。最后,他需要食物、水和御寒的衣物,否则不等追兵找到他,他可能就会因失温、感染或饥饿而倒毙在这荒郊野外。
他环顾四周。乱葬岗荒凉破败,除了坟冢和枯草,似乎别无他物。但……或许那些无人祭扫的荒坟里,会有穷苦人家下葬时留下的、不那么值钱的陪葬品?比如一件半旧的衣服?或者……某个偷埋于此的、裹尸的草席?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但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他咬着牙,忍着恶心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开始用手在身旁一个塌陷的坟包里摸索。泥土冰冷潮湿,带着腐烂的气息。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些坚硬的、似乎是骨头的东西,他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行……他做不到。
他颓然放弃,靠在坟包上,大口喘息,感到一阵阵眩晕。
难道天要亡我于此?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不远处一座稍微像样点的、立着石碑的坟墓。石碑后面,似乎放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插着几根早已枯萎的、用来代替香烛的蒿草杆。
是……祭品?
他心中一动,挣扎着爬过去。瓦罐里空空如也,但在石碑的底座后面,他发现了一小堆折叠起来的、颜色暗淡的粗布。抖开一看,是一件半旧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男性夹袄,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厚实,似乎是被祭奠者家属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守坟时御寒)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商细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激。他顾不上多想,迅速脱掉身上湿透冰冷、散发着恶臭的囚服,将这件带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夹袄穿在身上。夹袄有些宽大,但正好可以遮掩他瘦削的身形,也提供了些许宝贵的暖意。
接着,他撕下囚服里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重新包扎了一下依旧肿痛难忍的脚踝。虽然作用有限,但至少能提供一点心理安慰和物理支撑。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他必须立刻离开乱葬岗。
去哪里?
他想起赵铁柱的话——“穿过乱葬岗就能上官道”。官道意味着可能遇到行人、车辆,也意味着更大的盘查风险。但他现在别无选择,必须尽快找到人烟,找到藏身之处,找到……组织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将破烂的囚服深深埋进一个坟包的浮土里,然后拄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地,朝着远离北平城、通往西南方向的官道挪去。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伤、饥饿、寒冷、疲惫,如同四条恶毒的鞭子,不断抽打着他残破的身体和意志。官道看着不远,走起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这意味着搜捕会更加容易,也意味着他暴露的风险急剧增加。
他必须在天亮前,找到藏身之所。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脱力倒下时,前方官道旁,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是一个废弃的、供路人歇脚的茶棚,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柱子和一个破烂的草顶。
就是那里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挪到茶棚的残骸下,蜷缩在最隐蔽的角落里,用一些散落的茅草遮盖住身体。
几乎是同时,官道上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
商细眉屏住呼吸,透过茅草的缝隙向外窥视。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骑着马,护卫着几辆黑色的汽车,沿着官道,朝着北平城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他来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头上插着的小旗,在晨曦的微光中隐约可见——是城防团的标志!
是徐明章派出去搜捕他的人!他们果然追出来了!而且看这方向和架势,是去封锁外围,进行拉网式搜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幸好他提前一步躲了起来,否则在官道上遇到这支队伍,绝无幸理。
队伍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商细眉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心脏狂跳。好险……
但他知道,这里依然不安全。搜捕队很快就会折返,或者分散开来,进行地毯式搜查。这个破茶棚,根本经不起仔细搜索。
他必须继续移动。
可是,去哪里?他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
就在他陷入绝望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官道对面。那里,在一片枯树林的掩映下,隐约能看到一个建筑物的尖顶,上面似乎……立着一个十字架?
是教堂!
一座位于城郊的、看起来颇为破旧的教堂!
教堂!在西方列强的庇护下,教堂在某些时候,可以成为一方不受中国官府完全管辖的“飞地”!虽然不确定这座教堂是否还有神职人员,是否愿意提供庇护,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获得喘息之机的地方!
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积蓄起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拄着拐杖,蹒跚着穿过官道,朝着那座教堂走去。
教堂比远看更加破败。围墙塌了半边,彩绘玻璃大多破损,院子里杂草丛生。但教堂的大门,却虚掩着。
商细眉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教堂内部空旷而昏暗,只有祭坛前点着几根残烛,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个穿着黑色旧袍、背影佝偻的老者,正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地上的灰尘。
听到开门声,老者缓缓转过身。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平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他看到浑身污秽、衣衫褴褛、拄着拐杖、如同乞丐般的商细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没有恐惧或厌恶。
“迷途的羔羊,愿主保佑你。”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温和,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你需要帮助吗?”
商细眉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最后的力气终于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到老者快步走来的脚步声,以及一声轻轻的叹息。
……
商细眉是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但干净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薄被。脚踝处的伤已经被重新清洗、上药,用干净的布条妥善包扎过。那身破夹袄也被换下,放在床头的椅子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样半旧但干净的粗布长衫。
他身处一间狭小、朴素的房间,看起来像是教堂后面的宿舍。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啜泣声来自门外。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警惕地听着。
“……神父……求求您……救救他……他们……他们会杀了他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这个声音……是沈盼盼?!她怎么会在这里?!她逃出来了?!还是……
商细眉的心瞬间揪紧!他猛地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因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处,疼得闷哼一声。
门外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沈盼盼!
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农家女的粗布衣服,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和难以掩饰的惊恐。当她看到床上坐着的商细眉时,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细眉哥!!”她呜咽一声,扑到床前,抓住商细眉的手,浑身颤抖,“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商细眉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急切地问道:“盼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逃出来了?徐明章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沈盼盼哭着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昨天晚上……看守所里突然乱成一团……说是有人越狱了……然后……然后就有人把我打晕了……等我醒来……就在一辆马车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哥……他说受人所托……送我出城……然后……就把我送到这里……交给了神父……”
受人所托?商细眉心中一震!是赵铁柱和李水生?还是……组织的人?
“那个大哥呢?”他急忙问。
“他……他把我送到就走了……什么都没说……”沈盼盼抽泣着,“神父收留了我……我刚才……刚才听到外面有士兵在盘问……我害怕……我怕他们是来抓你的……也抓我……”
果然,搜捕已经蔓延到这里了!
商细眉的心沉了下去。他和沈盼盼,现在都成了瓮中之鳖。
就在这时,那位老神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凝重之色。
“两位,外面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很快就要到教堂了。”老神父的声音依旧平和,但语速加快了许多,“教堂虽然有治外法权,但他们若执意要搜,我也无法强行阻拦。你们必须立刻躲起来。”
躲?往哪里躲?这教堂虽然破旧,但并无多少可供藏匿的隐秘之处。
老神父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困境,他走到房间一角,挪开一个沉重的、看起来像是存放圣器的旧木箱,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
“这是很多年前修建的,为了应对战乱和盗匪。”老神父低声道,“里面空间不大,但应该能暂时躲避。快进去!”
没有时间犹豫了!商细眉在沈盼盼的搀扶下,忍着剧痛,艰难地爬进了那个黑暗的洞口。沈盼盼紧随其后。
老神父迅速将木箱推回原位,挡住了洞口。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彼此狂乱的心跳。
很快,外面就传来了粗暴的敲门声和士兵的呵斥声,以及老神父从容应对的声音。
商细眉和沈盼盼紧紧靠在一起,在狭小、憋闷的暗格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外面的盘问声持续了一会儿,似乎士兵并不太相信老神父的话,开始在各处翻查。脚步声在房间外来回走动,甚至能听到士兵用枪托敲打墙壁的声音。
商细眉和沈盼盼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脚步声停在了他们藏身的这个房间门外!
“这间屋子搜过了吗?”一个粗鲁的声音问道。
“这是老朽的卧室,并无他人。”老神父的声音传来。
“打开看看!”
门被推开了。手电筒的光柱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商细眉甚至能感觉到光线透过木箱的缝隙,映在他脸上的微弱热度。
他和沈盼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手电光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最终移开。
“妈的,什么都没有!走,去别处看看!”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许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老神父的声音在木箱外轻轻响起:“他们走了,暂时安全了。”
商细眉和沈盼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两人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脱般地靠在暗格冰冷的墙壁上。
“神父……多谢您……”商细眉声音沙哑地道谢。
“不必言谢,主教导我们庇护迷途者。”老神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不过,这里恐怕也不能久留了。他们虽然这次走了,但很可能还会再来。你们必须尽快离开北平。”
离开北平……谈何容易。如今四门封锁,盘查严密,他们两个伤痕累累、身份敏感的人,如何能出得去?
“我们……能去哪里?”沈盼盼无助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商细眉沉默着。他也不知道。
组织联系不上,出路全部被封死。他们像是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虫子,看得见外面的天空,却无处可逃。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就在这绝望的沉寂中,暗格外,老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或许……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商细眉和沈盼盼同时精神一振!
“什么路?”商细眉急切地问。
“教堂后面,有一条废弃多年的运煤通道,通往城外的一个废弃矿坑。”老神父缓缓说道,“那是很多年前,为了方便从西山运煤修建的,后来煤矿枯竭,通道就废弃了,知道的人很少。通道里面情况复杂,而且年久失修,非常危险,但……或许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废弃的运煤通道!
这无疑是巨大的风险,通道可能坍塌,可能迷路,可能被困死其中……但相比于留在北平坐以待毙,这至少是一线生机!
“我们走!”商细眉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了活下去,为了将来说不定还能报仇,为了……不辜负那些帮助过他们的人,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一闯!
他看向身边的沈盼盼。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冰冷,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我跟你走。”沈盼盼的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颤抖,却没有任何退缩。
决定了。
在老神父的指引和帮助下,他们趁着夜色再次降临,悄悄离开了教堂,潜入了教堂后方荒草丛中那个隐蔽的、如同野兽巨口般的废弃通道入口。
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煤灰味的风,从黑暗的通道深处吹出,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吸。
商细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北平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却杀机四伏。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沈盼盼的手,又紧了紧手中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他们的命运,将在这黑暗的通道里,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