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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追悼与陷阱 ...

  •   菜窖里的黑暗浓稠如墨,时间仿佛凝滞。商细眉蜷缩在角落,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大脑却在药物的作用下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阿秀带来的消炎药和止疼片暂时压制了伤处的剧痛,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危机感。

      “就地潜伏,等待时机。”

      “掌柜”的命令言犹在耳,理性告诉他这是最稳妥的选择。组织在行动,虽然缓慢而艰难,但至少没有放弃他。他应该相信组织,保存自己,等待救援。

      可是,等待……要等到什么时候?在这阴冷肮脏的菜窖里?或者转移到另一个不知能安全多久的临时据点?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听着外面猎犬的吠叫和脚步声,惶惶不可终日?

      而明天,就在明天上午,程泊舟的追悼会将在城防团礼堂举行。那是徐明章搭建的舞台,是各方势力角力的焦点,也是他唯一可能近距离观察对手、获取关键信息的机会。危险?当然是致命的危险。但绝境之中,有时唯有险中求生。

      他想起了程泊舟临死前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未尽的“徐”字,想起了那张染血的、写着“协议结婚”的戏单。这些谜团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答案,或者至少是通往答案的线索,就隐藏在明天的追悼会上。

      他不是去送死,他是去寻找生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决心如同冰冷的铁水,在心底缓缓凝固。他不再犹豫。

      后半夜,万籁俱寂。估摸着街上行人已稀,商细眉挣扎着爬出菜窖。冰冷的夜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阿秀给的鼓楼附近的地址蹒跚而行。

      脚伤依旧严重,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碎玻璃上。但他强迫自己忽略疼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观察环境和隐藏行踪上。他像一道游移在城墙根下的幽灵,避开主干道,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和胡同里。

      偶尔有巡夜的警察或士兵走过,他都提前隐匿在门洞、杂物堆或黑暗的拐角,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他的心脏在寂静中狂跳,汗水浸湿了内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纸条上写的那条胡同,找到了那个门牌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楣低矮。他用钥匙轻轻打开门锁,闪身进去,反手关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者听到动静,提着一盏小油灯从屋里走出来,警惕地打量着他。

      “是……细眉少爷?”老者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确定。

      商细眉愣了一下,这个称呼……他迅速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组织安排的掩护身份。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我,麻烦您了。”

      老者没再多问,只是示意他进屋。“热水和吃的在锅里,右边那间厢房是给你准备的。没事不要出来。”老者的态度谈不上热情,甚至有些冷淡,但行动却干脆利落。

      商细眉道了谢,走进指定的厢房。房间狭小简陋,但还算干净,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旧桌子。桌上放着一套叠好的、半旧的黑布长衫和一双布鞋,尺寸似乎与他相仿。

      他顾不得其他,先倒了些热水,就着吃了点老者准备的简单食物。热食下肚,冰冷的四肢才渐渐回暖。他检查了一下脚伤,重新上药包扎,然后换上了那套黑布长衫。长衫略显宽大,但正好可以遮掩他瘦削的身形和可能存在的动作不便。布鞋也比他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鞋合脚许多。

      这一切,显然是组织精心准备的。他们预料到了他可能需要伪装。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边已经泛起了灰白色,黎明将至。追悼会是在上午九点。

      他需要一套混入追悼会的方案。

      直接以“商细眉”的身份出现是自寻死路。他必须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有理由前去吊唁的市民。程泊舟作为城防团长,追悼会对社会公众开放,混进去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核查必然严格。

      他回想了一下那套黑布长衫。质地普通,款式老旧,像是家境清寒的文人或者小职员穿的。或许……他可以伪装成一个受过程泊舟恩惠、前来表达哀思的普通市民?比如,一个曾经得到过程泊舟(或者以程泊舟名义)发放的救济粮的落魄书生?或者一个家人曾被城防团士兵骚扰、程泊舟公正处理过的商户?

      他需要一个简单、不易被深究,又能合理解释他此刻狼狈状态(比如脸色苍白,行动略有不便)的身份。

      他仔细梳理着程泊舟在北平这些年可能留下的、相对正面的、涉及普通民众的印象。程泊舟并非一味横征暴敛的军阀,有时为了维系名声和稳定,也会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年节时开放粥厂,或者处理几起士兵扰民的案子。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天亮了。

      老者给他送来了早饭,依旧是简单的粥和咸菜,并低声告诉他:“外面盘查很紧,特别是通往城防团的方向。你自己小心。”

      商细眉点了点头。

      上午八点半左右,商细眉离开了小院。他刻意将背微微佝偻,步伐放得缓慢而略显蹒跚,配合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血丝,倒真有几分因悲伤或贫病交加而精神不济的模样。他将那顶旧毡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越靠近城防团驻地所在的区域,气氛越发紧张。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设置了多处临时检查岗哨,对过往行人和车辆进行盘查。通往礼堂的主要路口,更是戒备森严,不仅有士兵持枪站立,还有便衣特务混在人群中,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

      商细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他混在零零星星前来吊唁的人群中,慢慢向礼堂入口挪动。

      这些人身份各异,有穿着体面的政府官员、商界人士,也有穿着长衫马褂的地方士绅,还有一些看起来普通的市民,或许真是受过恩惠,或许只是来看热闹。

      轮到商细眉时,一个面色冷硬的军官拦住了他,上下打量:“姓名?身份?与逝者什么关系?”

      商细眉微微抬头,露出帽檐下苍白而带着哀伤的脸,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刻意模仿的、一点文绉绉的口音:“小人姓穆,名文远,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去年冬天,家中老母病重,无钱医治,幸得程团长开设的粥厂施粥,又蒙团长手下一位副官见怜,赠了些药资,才得以渡过难关。听闻团长罹难,小人心中悲痛,特来……特来送团长一程,聊表寸心。”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这是他精心准备的说辞。穆文远,一个虚构的名字。提及粥厂和赠药,细节模糊,不易查证,却又符合程泊舟可能做的“善举”。落魄教书先生的身份,也解释了他这身打扮和略显狼狈的状态。

      那军官皱了皱眉,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旁边一个拿着登记簿的士兵低声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去年冬天团部确实搞过几次救济……”

      军官又盯着商细眉看了几眼,见他神态悲切,不似作伪,而且身形瘦弱,脚步虚浮(部分是伪装,部分是伤腿所致),不像是什么危险人物,终于挥了挥手:“进去吧,不要逗留太久,吊唁完立刻离开。”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商细眉连连躬身,低着头,快步走进了礼堂。

      踏入礼堂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香烛、花圈和某种消毒水气味的、沉重而肃穆的空气扑面而来。礼堂内部布置得庄严肃穆,正前方悬挂着程泊舟身着戎装的巨幅黑白遗像,照片上的他眼神锐利,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此刻躺在鲜花翠柏丛中、覆盖着青天白日旗的冰冷躯体形成残酷的对比。

      哀乐低回,如同呜咽。

      前来吊唁的人已经不少,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前排是军政要员、各界名流,后排则是一些中下级军官、士兵代表以及像商细眉这样的“普通民众”。

      商细眉低着头,混在人群后排的角落里,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全场。

      他看到了站在遗像侧前方、主持追悼会的徐明章。徐明章穿着一身崭新的、笔挺的军装,臂缠黑纱,脸上带着沉痛和肃穆的表情,正用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念着悼词,内容无非是追忆程泊舟的“丰功伟绩”、“忠勇为国”,痛斥凶手的“残忍无情”、“天理难容”。

      徐明章的表情无懈可击,语气真挚,仿佛与程泊舟真是情深义重的同袍。但商细眉却从他偶尔扫视全场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冷厉。他在观察,在寻找,像是在等待猎物出现的猎人。

      在徐明章身后不远处,站着那个昨天在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穿着中山装的南京特派员。他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着他同样在密切关注着现场的每一个人。

      商细眉的心跳加速。果然,这里有埋伏。徐明章和南京的人,绝对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寻找着程泊舟的旧部。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程泊舟一手提拔起来的营、连长。他们脸上带着真实的悲愤和茫然,显然对程泊舟的突然离世以及徐明章的迅速上位感到震惊和不安。他们的站位也颇有意味,隐隐与徐明章保持着距离。

      这其中,或许有可以争取或者利用的对象?商细眉暗暗记下了那几个人的样貌。

      吊唁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界代表上前献花、致悼词,内容千篇一律,充斥着虚伪的颂扬和程式化的哀悼。

      商细眉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他的目标不是徐明章,也不是那个南京特派员,而是寻找可能存在的、与程泊舟遗留秘密相关的蛛丝马迹。

      终于,轮到普通民众上前鞠躬致哀。商细眉随着人流,慢慢挪动到程泊舟的灵柩前。

      距离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程泊舟遗容经过精心修饰,但死亡的青灰色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那双曾经深邃难测的眼睛紧闭着,再也无法透露出任何信息。

      他低下头,深深鞠躬。就在弯腰的瞬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程泊舟遗体周围,扫过摆放花圈和挽联的区域。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灵柩右侧、一个不太起眼的花圈上。那个花圈由素白的菊花制成,挽联上的字迹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那字迹……他认得!

      清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筋骨,是沈盼盼的字!

      挽联上写着:“音容宛在,风范长存。”落款是——“故友 沈盼盼 敬挽”。

      沈盼盼来了?她竟然敢来?而且是以“故友”的身份?她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徐明章会怎么看待她这个“商细眉”的同行、搭档?

      商细眉的心瞬间揪紧。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沈盼盼的身影。很快,他在左侧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穿着一身素黑旗袍、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沈盼盼。

      她来做什么?仅仅是出于同行之谊?还是……别有目的?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徐明章!

      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才看向沈盼盼的目光引起了注意,还是他本身的存在就引起了怀疑,徐明章此刻正微微眯着眼睛,隔着攒动的人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个方向!

      商细眉立刻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随着鞠躬完毕的人流,快速向礼堂侧门移动,准备离开。

      不能再待下去了!徐明章可能已经起了疑心!

      他加快脚步,甚至顾不上脚踝的疼痛,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然而,当他快要走到侧门出口时,两个穿着便衣、但身形精悍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堵住了去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铁钩一样锁住了他。

      “这位先生,请留步。”其中一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商细眉的身体瞬间僵住。

      被发现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哎呀!”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个便衣和徐明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过去。

      只见沈盼盼不知怎么弄的,撞翻了一个侍应生端着的茶水托盘,茶杯茶壶摔了一地,她自己似乎也受了惊吓,或者被热水烫到,捂着手指,痛呼出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混乱中,商细眉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从后面轻轻碰了一下,一个极低的声音快速钻进耳朵:

      “快走!从后门杂物间出去!”

      是阿秀的声音!

      商细眉来不及细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沈盼盼那边吸引,那两个便衣也下意识侧头张望的瞬间,他猛地一侧身,像一尾滑溜的鱼,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钻了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侧门!

      “站住!”

      便衣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伸手欲抓。

      但商细眉已经冲出了侧门,外面是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他按照阿秀的指示,毫不犹豫地冲向走廊尽头标识着“杂物间”的小门。

      撞开门,里面堆放着扫把、水桶等清洁用具。他反手将门关上,却发现门锁是坏的!根本无法从里面锁住!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走廊!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发现杂物间角落里还有一个通风窗口,很高,很小,但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他搬过一个大水桶,踩上去,踮起脚尖,奋力去够那个窗口。脚踝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顾不上了。

      就在他的手刚刚抓住窗沿,试图向上攀爬时——

      “砰!”

      杂物间的门被猛地撞开!

      两个便衣冲了进来,看到正在爬窗的商细眉,其中一人立刻掏出了手枪!

      “下来!不然开枪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商细眉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窗口,窗外是自由的天空,而身后,是冰冷的枪口和必然的死亡。

      功亏一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抓住窗沿的手,从水桶上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伤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背对着门口,慢慢举起双手。

      一个便衣迅速上前,粗暴地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用冰冷的手铐铐住。另一个便衣则用枪口死死顶住他的后心。

      “走!”

      商细眉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了杂物间。

      走廊里,徐明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了追悼会上的沉痛,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玩味和胜利在望的笑容。他看着商细眉,如同看着终于落入网中的猎物。

      “商老板,”徐明章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商细眉耳中,“这出《贵妃醉酒》,果然是唱不得团圆,只能唱……生死别离啊。”

      商细眉低着头,没有回应。

      他被押解着,穿过礼堂后方,在无数或惊愕、或恐惧、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走向未知的、但必然是黑暗的命运。

      在即将被押出后门的那一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礼堂。

      他看到沈盼盼已经被人扶起,站在远处,脸色苍白如纸,正望着他这个方向,眼神复杂难言,有恐惧,有担忧,似乎还有一丝……决绝?

      而阿秀,早已不见踪影。

      追悼会的哀乐依旧在身后低回,像是在为他奏响的送葬曲。

      他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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