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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囚室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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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坚硬,潮湿。
这是商细眉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他躺在一片粗糙的水泥地上,身下只有薄薄一层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手腕上传来金属的凉意和束缚感,手铐将他的双手牢牢锁在身前。脚踝处的旧伤在经历了追悼会的奔逃和被捕时的扭扯后,此刻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反复碾压,肿胀灼痛,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环顾四周。
一间狭小、逼仄的囚室。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低瓦数的电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勉强驱散浓重的黑暗,却也将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和角落里隐约的苔藓映照得如同鬼影。空气凝滞,混合着消毒水、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令人作呕。
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下方有一个仅容碗碟通过的送饭口,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城防团的看守所。或者,更糟的地方。
他被捕了。在距离自由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被徐明章的人像拎小鸡一样抓了回来。沈盼盼制造混乱的身影,阿秀急促的提醒,徐明章那冰冷玩味的笑容,最后定格在他被粗暴押解出礼堂的画面。
完了吗?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脚踝,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还没完。
只要还活着,就还没完。
徐明章没有当场击毙他,而是将他关押起来,这意味着他还有价值。或许是为了逼问口供,或许是为了榨取他背后“星火”组织的情报,又或许……是为了那纸“协议”?
他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首先,他需要评估自己的伤势。脚踝严重扭伤,可能伴有骨裂,必须得到处理,否则感染或恶化,他将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身上的擦伤和淤青倒是小事。饥饿和干渴也在持续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其次,他需要弄清楚自己被关押的具体位置,以及外面的情况。徐明章会如何审问他?会动用刑罚吗?沈盼盼和阿秀怎么样了?组织是否知道他被捕的消息?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盘旋,却没有答案。囚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空荡胸腔里搏动的回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锁链被打开的哗啦声。
铁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涌入,让商细眉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两个持枪的士兵站在门口,中间是徐明章。他换了一身常服,灰色的中山装,熨帖平整,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与这阴暗的囚室格格不入。他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商老板,委屈了。”徐明章走进囚室,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拜访一位不太如意的老朋友。他示意士兵留在门外,然后自顾自地拖过唯一一张瘸腿的木凳,在商细眉面前坐下。
商细眉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戴着镣铐、沾满污渍的手上。
“脚伤看起来不轻。”徐明章的目光扫过商细眉肿胀的脚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已经叫了军医,待会儿过来给你看看。毕竟,商老板金贵得很,若是废了,岂不可惜?”
商细眉依旧沉默。他知道,这只是猫捉老鼠游戏开始前的戏弄。
徐明章也不在意,将手中的文件摊开,放在膝盖上。“咱们聊聊吧,商老板。或者说……‘惊蛰’先生?”
“惊蛰”二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商细眉心中激起波澜,但他面上不动声色。
“我不明白徐主任在说什么。”商细眉终于开口,声音因干渴而嘶哑破裂。
徐明章笑了,笑声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不明白?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先从简单的开始。”他拿起文件,念道:“商细眉,本名不详,原南京秦淮河畔伶人,民国十七年四月,与时任黄埔教官程泊舟协议结婚,随其迁至北平。表面是广和楼名角,实则为□□地下情报人员,代号‘惊蛰’。利用程泊舟夫人身份及梨园行便利,长期搜集传递我方军政情报……我说得对吗?”
文件上的内容,几乎将他扒了个底朝天。除了“星火”这个组织内部使用的特定称谓被模糊地称为“□□”外,其他信息准确得令人心惊。是谁泄露的?程泊舟?还是组织内部出了叛徒?
商细眉的心沉入谷底,但依旧强自镇定:“徐主任编故事的能力,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我与程团长夫妻一场,虽有协议在先,但也算相敬如宾。如今他尸骨未寒,徐主任就急着往未亡人身上泼脏水,是何道理?”
“相敬如宾?”徐明章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嘴角的弧度扩大,“好一个相敬如宾!所以你就用匕首,‘宾’到了他的后心?商老板,这出《杀夫》的戏码,可比《贵妃醉酒》精彩多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锁定商细眉:“程泊舟接到南京密令,清除‘惊蛰’。你得知消息,先下手为强,在广和楼后台将其刺杀。人证,物证,动机,俱全。你还想抵赖?”
商细眉猛地抬头,直视徐明章:“既然徐主任认定我是凶手,证据确凿,为何不直接枪决,还要将我关在这里浪费米粮?”
四目相对。囚室里空气仿佛凝固。
徐明章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掩饰的锐利。“因为,你还有价值。”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背对着商细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第一,我需要你亲口承认你的身份,你的代号,以及你所属的组织结构、人员名单、联络方式。第二,我需要知道,程泊舟除了那份可笑的‘协议’,还给你留下了什么?比如……某些他不该接触,或者不该保留的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商细眉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比如,某些与南京方面某些大佬私下往来,不太方便公之于众的信件?或者,某些他利用职权,中饱私囊、□□的账本?又或者……是某些关于他真实政治倾向的……更敏感的东西?”
商细眉心中剧震!徐明章的目标,不仅仅是他,更是死去的程泊舟!他是在借清理“□□”之名,行清除异己、攫取权力、甚至挖掘程泊舟可能掌握的、对南京某些人不利的证据之实!
那个未尽的“徐”字……难道指的不是徐明章本人,而是暗示程泊舟掌握了徐明章,或者徐明章背后之人的什么把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商细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平稳,“程团长为国尽忠,廉洁奉公,能留下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徐主任若是想罗织罪名,往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未免太过下作。”
“下作?”徐明章嗤笑一声,“商老板,你我都是活在阴沟里的人,就别摆什么清高的姿态了。程泊舟是什么货色,你比我更清楚。他能在北平这个位置上坐这么多年,真以为靠的是他那点黄埔资历和带兵能力?笑话!”
他走回木凳前,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凳面:“他背后有人,南京有人。但有些人,位置坐得太高,难免就想把屁股底下不干净的东西擦一擦。程泊舟知道的太多,又不太听话,所以……他必须死。而你,不过是清理过程中,顺手要拔掉的一根钉子。”
他俯下身,凑近商细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寒意:“但现在,你这根钉子,或许能帮我找到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告诉我,东西在哪里?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甚至……给你一个体面的了断。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语末尾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商细眉的骨髓。
商细眉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他知道,从徐明章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陷阱。承认身份,供出组织,是叛变。说出任何关于程泊舟遗留物的信息,无论真假,都可能被徐明章利用,成为攻击政敌或者进一步巩固权力的工具。
他不能开口。至少,不能在失去所有筹码之前开口。
沉默,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看到商细眉的反应,徐明章并不意外,反而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兴致。
“很好。有骨气。”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褶皱,“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因为折断他们的骨头时,声音特别清脆。”
他朝门外挥了挥手。
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军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
“给商老板看看伤。”徐明章吩咐道,语气平淡,“别让他死了。”
军医应了一声,蹲下身,开始检查商细眉的脚踝。动作算不上温柔,但确实是在处理伤势。清洗,上药,用木板和绷带进行简单的固定。
商细眉忍着疼痛,任由对方摆布。他知道,这不是仁慈,只是徐明章为了保持“货物”的完整性,以便进行更长时间的“加工”。
处理完伤势,军医和士兵退了出去。
徐明章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商老板,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吐出一个烟圈,悠悠说道,“你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我要提醒你,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比如……你那位红颜知己,沈盼盼沈老板。”
商细眉的心猛地一紧,倏然睁眼看向徐明章。
徐明章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嘴角勾起:“沈老板今天在追悼会上,可是出尽了风头。虽然她声称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但时机未免太过巧合。我已经请她回来‘协助调查’了。你说,她一个弱质女流,在这看守所里,能撑多久?”
商细眉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徐明章这个畜生!他竟然对沈盼盼下手!
“她什么都不知道!”商细眉低吼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放开她!”
“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她说了算。”徐明章弹了弹烟灰,语气轻松,“得看我的调查结果。当然,如果你的配合能让我满意,或许沈老板就能早点回家唱她的《游园惊梦》。”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沈盼盼的安危,来逼他就范。
商细眉死死地盯着徐明章,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知道,此刻越是表现得在意,沈盼盼就越危险。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徐明章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
“好好想想吧,商老板。想想沈老板,想想你自己,也想想……你背后的那些人。”他意味深长地说完,转身走出了囚室。
厚重的铁门再次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囚室里,重新只剩下商细眉一人,和那盏昏黄不变的孤灯。
脚踝处传来药物起效后的清凉感,但心中的寒意却更甚。
徐明章比他想象的更狡猾,更狠毒。他不仅抓住了自己,还用沈盼盼作为筹码。组织那边情况不明,阿秀是否安全撤离?“掌柜”是否知道他已落入敌手?
他像一个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虫,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只是让缠绕的丝线更紧。
但他不能放弃。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救出沈盼盼,必须守住组织的秘密,也必须……弄清楚程泊舟留下的谜团。那或许,是反击的唯一机会。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煎熬。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程泊舟临死前那双眼睛,听到了那个未尽的“徐”字。
协议……戏单……徐……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他必须找到那根线。
在徐明章下一次提审之前,在他被彻底摧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