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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室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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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合拢的巨响,如同丧钟,在商细眉耳边久久回荡。徐明章留下的威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沈盼盼……她也落入了魔爪。
为了救他,或者说,为了给阿秀制造救他的机会,她不惜以身犯险,在追悼会上制造混乱,结果却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徐明章那个伪君子、真小人,绝不会对她手软。刑讯逼供,威逼利诱,甚至更龌龊的手段……商细眉不敢细想,每一次思绪触及此,都如同被滚油煎灼。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紧闭双眼,试图驱散脑中那些可怕的想象,但沈盼盼苍白惊惶的脸,徐明章那志在必得的阴冷笑容,交替浮现,挥之不去。
自责、愤怒、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腾奔涌,几乎要将他从内里烧成灰烬。是他连累了她。如果不是他去找她,如果不是他心存侥幸去参加那该死的追悼会……
不,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
商细眉猛地睁开眼,深吸了一口囚室里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徐明章用沈盼盼来威胁他,恰恰说明,徐明章急于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且暂时还没有别的有效手段。
他必须利用这一点。
徐明章想要什么?无非三样:他亲口承认的“□□”身份和组织情报;程泊舟可能遗留的、对某些人不利的把柄;以及……或许还有他商细眉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价值。
承认身份,供出组织,这是底线,绝不能突破。否则,他就算死了,也无颜去见地下的同志,更会害了无数人。
那么,能否在另外两件事上做文章?虚与委蛇,真真假假,拖延时间,寻找转机?
程泊舟的“遗留物”……这确实是个谜。那份“协议结婚”的戏单,徐明章似乎并不知道其存在,或者并不特别在意。他在意的是更实质性的东西——信件、账本、或者能证明程泊舟政治倾向的文件。
程泊舟有这些东西吗?商细眉不能确定。程泊舟心思深沉,行事谨慎,很多事并不会让他知道。但他们共同生活十年,有些蛛丝马迹,或许……
他努力回忆。程泊舟在城防团团的办公室,他很少去。家里的书房,程泊舟有时会独自待到深夜。他记得有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程泊舟从不让他碰,偶尔会见他拿出来摩挲,神情复杂。那匣子里,会是什么?
还有程泊舟临死前那个未尽的“徐”字……到底是指徐明章,还是南京的某位徐姓高官?如果是后者,程泊舟手里可能真的掌握了什么。
这些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一闪即逝。他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但或许,这些猜测,可以成为他与徐明章周旋的筹码。
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来验证和利用这些猜测。
而时间,对他来说,同样也是毒药。徐明章不会无限期地等下去。外面的局势在变,组织在行动(他希望如此),沈盼盼在受苦……拖延越久,变数越大,沈盼盼的危险也越大。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突破口。
脚踝处经过简单处理,疼痛稍减,但依旧无法着力。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囚室,除了那扇厚重的铁门,似乎别无出路。头顶的电灯散发着恒定不变的光,让人无法判断昼夜。
不知又过了多久,铁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徐明章,而是两个士兵,端着一点稀粥和咸菜。
“吃饭!”士兵粗声粗气地将碗碟从送饭口塞进来,态度恶劣。
商细眉没有动弹。他现在毫无食欲,而且对这些食物也心存警惕。
“嘿,还给老子摆架子?”一个士兵见他不动,骂骂咧咧地踢了一下铁门,“爱吃不吃,饿死拉倒!”
另一个士兵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商细眉包扎过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别的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两人放下食物,锁上门离开了。
商细眉依旧靠墙坐着,没有去碰那些食物。他在回想刚才那个士兵的眼神。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蔑视和冷漠,似乎还有一点……探究?或者说,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暗示?
是错觉吗?还是……
他忽然想起,程泊舟在城防团经营多年,虽不敢说铁板一块,但也自有其心腹班底。徐明章刚刚上位,清洗尚未完全成功,团内部难道就真的全是徐明章的人?会不会还有忠于程泊舟,或者对徐明章不满的旧部?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看守所里,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他需要确认。
下一次士兵再来送饭或者巡查时,他必须更仔细地观察。
他强迫自己喝了几口冰冷的稀粥,维持基本的体力。然后,他开始在脑中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该如何应对,如何试探。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囚室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孤独和寂静像无形的墙壁,挤压着他的精神。他不得不靠回忆一些戏文唱段,或者默念组织的纪律守则,来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意志的坚定。
他想起了“掌柜”,那个总是隐藏在旧书铺昏暗灯光后、面容模糊却眼神睿智的上线。他想起了阿秀,那个机警果决的交通员。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正在想办法营救他?
他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外界。他必须自救。
终于,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好几个。
铁门打开。徐明章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次他身边还跟着那个南京来的胡特派员。胡特派员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商细眉全身。
两个持枪士兵守在门外。
“商老板,休息得如何?”徐明章踱步进来,脸上挂着那令人厌恶的假笑,“脚伤好点了吗?军医说,幸好处理得及时,不然你这只脚怕是保不住了。”
商细眉没有理会他,目光扫过徐明章,落在胡特派员身上。这个人,才是真正代表南京意志、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商细眉,”胡特派员开口了,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你的情况,徐主任已经向我汇报了。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说出你的组织,交出程泊舟私藏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甚至,考虑对你宽大处理。”
“宽大处理?”商细眉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嘲讽,“就像你们‘宽大处理’程团长那样吗?”
胡特派员眉头微皱,显然不喜欢他的态度。“程泊舟通共嫌疑,死有余辜。你若是执迷不悟,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通共?”商细眉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指了指自己,“你们说我通共,又说程泊舟通共。证据呢?就凭徐主任红口白牙的指控?还是凭那份不知真假的南京密令?”
他看向徐明章,眼神锐利:“徐主任,你口口声声说程团长接到密令要清除我,密令何在?除了你,还有谁见过?你急着杀人灭口,又急着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到底是想掩盖什么?是你自己觊觎团长的位置,还是……你背后的人,怕程团长活着,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番话,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反击。他将矛头直指徐明章动机不纯,甚至暗示程泊舟之死另有隐情,试图在徐明章和胡特派员之间,埋下一根怀疑的刺。
果然,徐明章脸色微变,虽然瞬间恢复如常,但那一闪而过的阴沉没能逃过商细眉的眼睛。而胡特派员的目光,也几不可查地瞟了徐明章一眼。
“死到临头,还敢信口雌黄,挑拨离间!”徐明章厉声喝道,上前一步,似乎想动手,但碍于胡特派员在场,又硬生生忍住。
商细眉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是不是信口雌黄,徐主任心里清楚。程团长生前最后见的人是我,他对我说了什么,徐主任难道不好奇吗?”
他这是在抛饵。用程泊舟临终遗言这个模糊的信息,来吸引徐明章的注意,加重他的疑虑。
徐明章眼神闪烁,死死盯着商细眉,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这话的真伪。
胡特派员抬手,制止了徐明章,对商细眉冷冷道:“程泊舟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的选择。商细眉,我没有太多耐心陪你玩文字游戏。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你知道的一切,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商细眉低下头,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妥协的神色:“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事……但我要先确认沈盼盼的安全。我要见她。”
这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既要表现出动摇,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也要设法确认沈盼盼的现状。
徐明章和胡特派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胡特派员点了点头,“让你见她一面,也好让你认清现实。”
他对徐明章示意了一下。徐明章虽然面色不豫,但还是朝门外吩咐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两名女看守押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囚室门口。
是沈盼盼!
她换上了一身囚服,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中带着惊惧和疲惫,但当她看到囚室里的商细眉时,那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细眉哥!”她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盼盼!”商细眉心中一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脚伤和镣铐而踉跄了一下,“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
“我没事。”沈盼盼连忙摇头,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很好,你别担心。”
但商细眉看到她手腕上隐约的红痕,以及她眼神深处藏不住的恐惧,知道她绝不可能“没事”。徐明章一定已经对她进行了审问,甚至可能用了刑。
“人你已经见到了。”徐明章冷冷地打断他们的对视,“现在,可以说了吧?程泊舟临死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商细眉深吸一口气,看着沈盼盼,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歉意和让她安心的信息,然后转向徐明章和胡特派员。
“程团长……他只说了几个字。”商细眉缓缓说道,语速很慢,像是在努力回忆,“他说……‘小心……徐……’”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徐明章的反应。
徐明章瞳孔微缩,脸上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而胡特派员则微微眯起了眼睛。
“还有呢?”徐明章追问道,声音有些急促。
“还有……”商细眉继续编造,他将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好像还提到了……一个匣子……紫檀木的……”
“匣子?在哪里?”徐明章立刻追问,身体前倾,显然对这个信息极为关注。
“他说……藏在……藏在……”商细眉做出苦苦思索的样子,然后摇了摇头,“他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遗憾和不确定的神情。
徐明章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在判断商细眉话里的真假。紫檀木匣子,这和他掌握的一些零碎信息似乎能对上号。但具体藏在哪里,商细眉却说不知道?
胡特派员沉吟片刻,开口道:“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关于你的组织,你的上下线?”
商细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想想……你们保证不伤害沈盼盼……”
他再次将沈盼盼作为挡箭牌和拖延的借口。
胡特派员看了看商细眉,又看了看一旁脸色苍白的沈盼盼,对徐明章道:“把他带回牢房。给他一天时间考虑。看好那个女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囚室。
徐明章狠狠地瞪了商细眉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杀意,但也只能挥手让士兵将商细眉押回原来的囚室,同时将沈盼盼也带走了。
铁门再次关上。
商细眉靠在墙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第一轮博弈,他勉强扛住了,并且成功地抛出了“紫檀木匣子”这个诱饵,引起了徐明章的极大兴趣,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虽然只有一天,但已是来之不易。
他知道,徐明章绝不会完全相信他。接下来,肯定会加紧对沈盼盼的审讯,或者用更激烈的手段来逼迫他。他也必须利用这一天时间,想办法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紫檀木匣子”的线索,或者……找到其他脱困的方法。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唯一的铁门上。
刚才押送他回来的士兵中,有一个人的眼神,似乎又在他脑中闪过。
那会是……希望吗?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
他必须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