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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蛇 ...

  •   “白蛇。”

      那气息就在耳畔。是唇齿吗?是字句吗?可红尘里藏着杀人药夺命刀,是滚滚阴谋。

      “障眼法而已,不是雄黄。”

      我一愣,睁开双眼,竟见天朗气清,烟消云散,一轮明月高悬,两片清风徐来。我毫发无损,红尘已定,又归于人唇齿。

      原来我没了修为,一点雄黄就能害死我。这一次是假,下一次呢?若真有人要拿雄黄害我,我怎么办呢?

      法海站在我眼前,禅杖和金钵都不在手中。普普通通一个和尚,也像没有法术,失了修为。

      他看着我。分明没有雄黄,我却仍觉得身热心热。

      我奇道:“法老师,我好像也到更年期了,这鬼毛病它会传染。”

      “是吗。”

      那天,法海站了良久,只淡淡说出这两个字,似问似答。

      那天,老翡头和我说了第二句话。

      “姐姐,人间好险恶。对了,秃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又想,才说:“好人的意思。”

      …
      夏天的日色越发长。

      我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蛇妖,不懂喜欢,不懂痴心,不懂红尘,却先失了修为。

      到说书人那里,也该叹一声好可怜。

      我怕长此以往小命不保,成仙的心就更加迫切。我得尽快学会如何与那书生痴缠。

      于是我去读人间千千万万篇诗词与歌赋,传说与话本,快要把自己也看成个说书人,却是越看越心惊。

      那文章尽是男人写的,所以十四岁的少女怀春,十六岁与人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此后要么做贤妻良母,要么就终日哀怨。

      我把那书一本本摊给许仙看:“我真怕这样过几十年,我就成不了仙。”

      他是人,他懂得做人道理,我盼他能告诉我该走去何处。

      “不会的白姑娘,我们开个医馆,治病救人,一来贴补家用,二来也是一番功德。今后你我……”

      我打断他:“开医馆?你有本钱?”
      许仙目光灼灼:“我们携手并进。”

      我明白了,他要我想办法。他做人果真有慧根。

      可是我和他不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和他不一样。虽然同是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可他是个男人。他可以去冒险,可以悬壶济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哪怕他受了蜘蛛精引诱,也有人替他收场。人们看见他,会觉得他的路好长,他能去所有的地方。可是你瞧那些书里,话本里,故事里,女人一出场,她就注定了是有朝一日要委身于人的。

      说书人这样想,看官也这样想。时日久了,人人都这样想。连菩萨也偏私。从一落笔开始,人人就只想看她会爱上什么人,而不是她想说什么话。

      月色底下,我把这话说与许仙听,但他只是盯着我看。

      “白姑娘,你好漂亮。”
      我失笑:“你果然是不会懂的。”

      沉默继而催逼着我们。我想起法海说的“喜欢”,于是挑了个他能答的问题:“许仙,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我什么?”
      他目光移到我胸前:“喜欢灵魂。”

      人是会撒谎的,我不信。但我通了人情世故,因此也没说穿。
      我想起茶馆里听故事的人,想起街市上盼着我与许仙白头偕老的众人……人人想我嫁与他,只有法海说我误他。时代变了,那和尚独自一人当封建余孽,应该很孤独吧。

      许仙来山上寻我,是有代价的。他回去后不多时,说书人口风就变了:“那白蛇已失贞于许官人。”
      那时我才知人间话语广博深远,原来男女缠绵之事,有时叫云雨,有时叫苟且,有时叫恩爱,有时叫失贞。

      行路人口风也跟着变。

      “是那只白蛇哦。”
      “果然妖就是妖。”
      “快请道士做法,万万莫叫蛇妖进门。”

      我想不明白,这山上时有过路人采药人,妖与人井水不犯河水,那和尚也来过几回,怎的许仙一来就人尽皆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没过几日,许仙又来了:“白姑娘,我们成亲吧。我愿意娶你。”
      好不忠贞,好不动人。

      …

      又是一年六月,又是一年西湖大雨。人间为避虫蛇皆用雄黄,是我的错,我一夕想看红尘,便污了蛇妖名声。

      名声名声,一行气息,从一张口到另一张口,就把阴谋算尽。

      千不该万不该,到底是错在哪一步?错在报恩?错在雨天搭了他的船?如今仍是想不通,想通也晚了。

      一年前断桥边,法海没有伞,我没有伞,一只妖,一个捉妖人,都是痴人。只那书生深谙做人之道,伞骨轻轻地晃,在雨中也潇洒非常。如今落在那和尚身上的雨,也落在了我身上。

      我修为浅薄,从人间过一遭已被雄黄逼得蛇鳞尽褪,最终一路膝行,才得上山。及至看见庙门,我身上已经透湿,身后拖了行长长血迹。

      “弟子白素贞,自请入雷鸣塔。”

      原来此话说来是这种兴味。原来从山林到人间,竟会没有退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一小和尚出门来迎:“师父,我好感动,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这么虔诚的信徒了,但是雷鸣塔在哪?”

      法海不顾出家人戒律,一只手穿过茫茫大雨搀起了我:“……她想说雷峰塔。”

      “师父,我更感动了,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虔诚又不认字的信徒了!她一定很好骗吧?”

      山色迷蒙,远见得一人沿着山路奔来,伞骨摇摇欲坠,好像拳拳一颗人心。

      “娘子!”

      也许是情感天地,那书生不知得了何处神仙助力,竟乘风而来似的,如此大的雨,竟叶不落襟,雨不沾衣,不多时已行至山门。

      可他早已不是什么西子湖畔的许相公,他成了个猛兽。他来势汹汹,要吞我入红尘。他要我十四岁怀春,十六岁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三十岁相夫教子,此后终日哀切。

      他要我永远成不了仙。

      他向我奔来,是带着世间所有男子的威压。他们要他做那只手,将我压在五指山下,他们要我五百年后再向另一个男子求救,要我辗转零落又感激涕零。

      我别无选择,只能抓住和尚腕上念珠:“法海,我救过你。”

      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可我狼狈不堪,早做不成君子。

      许仙还是初见模样,两弯长眉,一双妙目。他多情,他荏弱,他最是没有害人心。可这一次,他要抓住我。

      法海闭了闭眼,将金钵一反:“千年蛇妖白素贞,食人精元,祸乱人间,今我佛门替天行道,将其永世镇于雷峰塔下!”

      许仙到底是晚了一步,他两手空空,跪倒在塔前。

      我眼中一片热泪:“法老师你好帅,但是永世就没必要了吧?法老师?法老师?你这塔门压我头发啦!”

      …

      雷峰塔里只一盏烛火,照得方寸之地,人间红尘多喜繁华,因此并不来惊扰。

      起先许仙还来闹上一闹:“我要出家。”

      法海只敲木鱼,连眼睛也没睁:“你没有慧根。”

      “你先前可不是如此说!”

      法海“哦”了一声:“男人说的话,哪能信呢。”

      许仙跪倒在佛前:“我娘子在这里,我定要出家。我与我娘子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

      法海打断他:“出家人要戒贪戒嗔戒女色。”

      许仙一跃而起:“不出也罢!我自回乡去为我娘子祝祷!”

      法海闭目提醒:“施主,你与白姑娘并未成婚。”

      “她早已委身于……”

      只见金光一闪,那书生便被扔下了山。

      法海看佛看得满脸无辜:“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贫僧什么都没有做。”

      …

      许仙不再来,寺中终于清净。我想潜心修行,可夜半三更时,又有一事不明。

      “法海!法海!和尚!秃驴!法老师?”

      长夜寂寂无声。

      我试探着又喊了一句:“帅哥?”

      “何事?”
      那秃瓢出现在窗前,低眉敛目,好生肃穆。

      我也知半夜扰人清梦不好,于是做了副谦卑态度:“法老师,你活得久,你学问广,我问你,我若不入红尘,只在这塔中潜心修行,是不是也能成仙?”

      “也许会成仙,也许会修到不想成仙的境界。”

      原来有选择。我扒着窗边,急切地问:“那究竟哪个更好?”

      法海抬头望月:“不知道。总是成仙的说成仙好,修佛的说修佛好。”

      可成仙的心里想着修佛,修佛的心里又想着成仙。

      又是死局。我二人只得各自回去睡觉,可我辗转反侧,仍是不能成眠。

      “法海!和尚!秃驴!”
      “……帅哥?”

      法海面色不悦:“又是何事?”
      “我还有个问题问你。”我又凑到窗边。

      “不能明日再问?”
      “不问我睡不着呀。”

      月落西窗,他看我,我看他。不知是不是同一窗心事。
      良久,他才应允:“……你说吧。”
      我怕他不记得,用手指指肋下:“五百年前,林下初见,你到底是被谁割了腰子?”
      “……”
      他不回答。

      “姐姐,姐姐?”
      东方初白,我才终于有了睡意,梦中却不安宁,有个女子叫我叫得亲热,恐怕是个妖怪。
      见我不醒,那女子双手托腮,似有怅然:“好几百年过去了啊……”

      好几百年?寺中活得这么久的除了我……
      我一个激灵:“法海原来你是个女人!”

      “姐姐!我是……”那女子生得美艳娇俏,她脸上一红,似嗔似怨,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我是老翡头啊。”

      我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往颈间一摸,果不见了那翠色玛瑙。我又惊又喜:“老翡头?你能化形了?”
      老翡头点点头,扭着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她还不习惯用双腿行走。

      “昨晚……姐姐,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梦中杀了人。”

      我一惊:“你确定是梦?上一个这么说的已经判了。”
      “梦里我咬了一个人,在肋下咬了三寸深。”
      “你还量了一下?确有三寸?”我讶异于老翡头的镇定,“然后呢?”

      “然后菩萨来了,菩萨救了人,还点化了我!”
      我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是吗。”

      原来这一句果真是非问非答。

      青蛇晃着我衣袖:“姐姐,菩萨说我要成仙,得先历一道情劫……”
      窗外有雨声,我没有说话。

      “姐姐,姐姐?”
      雨落得更急了。芭蕉的叶子被风摧折,湖心一记脆响,恰如说书人一声惊堂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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