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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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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浪炸裂,覆海庞大的身躯裹挟着冲天水柱腾空而出,猩红竖瞳死死攫住谢澜忱手中的孤鸿剑。
它嗅到了剑中那缕令它熟悉的气息。
剑身之内,云微翻涌的怒意引得孤鸿剑在谢澜忱掌中发出极其细微的低鸣。
少年垂眸,目光掠过剑身,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
那几个归云宗弟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年轻的面孔瞬间褪尽血色,双腿如同钉死在泥泞里,半步难移。
年长些的陆师兄强撑着嘶声吼道:“结阵!”
五人仓惶背靠背,手中剑乱颤,哪里成得了阵势?
唯谢澜忱不同。
他立于腥风与雾气之中,气息平稳得仿佛眼前这毁天灭地的妖物不过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孤鸿剑清光一闪,直刺覆海咽喉要害,迅疾狠戾。
他还是这般偏激孤傲。仗着几分天赋,便视天下险阻如无物,竟欲独斗这积年老妖。
这般打法,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谢师兄,当心啊!”众弟子眼见覆海巨爪撕裂空气当头拍下,急得声音发颤,鼓起残存勇气欲上前助阵。
“退开!”谢澜忱声音又冷又硬,不带半分温度。
他旋身避开妖龙巨爪,剑势斜撩,凌厉的剑气反而将靠近的陆师兄等人生生逼退数步,“别来碍手!”
“妖龙太强!卷宗有误!速求援!”陆师兄被剑气震得气血翻涌,嘶声喊道。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摸向腰间玉符。
另一边,覆海被彻底激怒,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攻势陡然倍增。
腥风卷地,飞沙走石,碗口粗的树木如同脆弱的麦秆被轻易折断。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老松被它的龙尾拦腰折断,断木裹挟泥石,直砸谢澜忱面门。
少年瞳孔骤缩,避无可避。
他将全身灵力尽数灌入孤鸿剑中,剑身清光大盛,横剑硬架。
铛——!
孤鸿剑丝毫无损,清光流转,足见神兵之利,但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岂是谢澜忱所能承受的?
少年如同断线的纸鸢般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一株坚硬的巨树树干。
他沿着树干滑落,右臂软垂,长剑脱手,半落于污泥之中。
云微随剑身遭受的巨震猛烈摇晃,亦感一阵昏沉袭来。
方才激斗,她数次欲引动剑魄共鸣,助他寻隙,却都被他那拒人千里的剑意蛮横冲散。
少年心防太重,纵是生死一线,也本能抗拒一切外力,哪怕这外力意在救他性命。
这般性子,迟早害死自己,还要连累旁人。
不等云微开口,覆海那布满獠牙的巨口已冲着倚在树下、气息奄奄的谢澜忱噬咬而来。
要救他么。
七载宿怨,早已深重难解。
若非残魂不巧寄于孤鸿剑中,意念相通避无可避,她早已懒得与这等视人命如草芥、刻薄寡恩之辈言语半句。
可云微心中始终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并非怜悯,亦非旧情。
曾有人对她说:“强者非独力擎天,是绝境中守得住责任,纵如萤火,亦照亮前路,方为兼济。”
彼时她心高气傲,以为荡尽群魔,护佑一方,便是兼济。
但真正的强者,纵使仅余一缕微魂,亦当有担起他人性命的勇气。
这勇气,无关喜恶,只关本心,只关“责任”二字。
兼济之道,当如是。
云微再无半分犹豫,以所剩无几的魂力为薪柴催动孤鸿剑沉寂的剑魄。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破开皮肉的异响,在覆海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几不可闻。
滚烫粘稠的暗金色龙血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它咽喉处那个骤然出现的血洞中喷涌而出。
剑中的云微只觉一股虚脱感油然而生,再难维系剑身悬浮。
谢澜忱一怔,凌空一抓,稳稳握住剑柄。
他左手抹去唇边血迹,剑指妖龙。
“攻其伤口。”云微开口,简洁如军令,不带半分情绪起伏。
少年心领神会,剑光暴涨,直取覆海咽喉血洞。
与此同时,陆师兄等人亦被这绝境中的反击激起血性,数道或强或弱的剑光交织,攻向妖龙。
“吼——!”
覆海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庞大的身躯因剧痛和狂怒猛地一旋,粗壮龙尾扫向几人。
数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陆师兄等人被扫飞出去,重重摔落于嶙峋的断木碎石之中,鲜血从口鼻中汩汩涌出,生死不知。
谢澜忱亦被余波狠狠扫中,拄着孤鸿剑踉跄后退数步。
他单膝跪地,以剑撑身,试图再次站起。
没用的,伤重至此,灵力枯竭,绝非其敌。云微心想。
仿佛印证她的判断,覆海周身幽光大盛,庞大的龙爪猛地砸向地面。
轰隆!
地动山摇。
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豁然张开,将她和谢澜忱等人尽数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之势骤停。
谷底光线昏暗,仅有头顶洞口透下微弱天光,水汽氤氲成一片朦胧的薄雾,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苔藓的潮湿气息。
湿漉漉的石壁上垂落着数条粗壮的、不知名的墨绿色藤蔓。
洞口,覆海那庞大的阴影缓缓压下,猩红的竖瞳死死盯着谷底,杀意滔天,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地上,五名归云宗弟子横七竖八地躺着,气息微弱,生死一线。
不远处,谢澜忱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背靠冰冷的岩壁,显然已至强弩之末,再难起身一战。
石塘镇三百余口的血债,终究要由我亲手了结。云微想。
那些鲜活的面孔,田间劳作的农夫,灶前忙碌的妇人,嬉戏追逐的孩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方安宁,却成为覆海爪牙下的冤魂。
她要以燃魂之举,诛灭覆海,救下众人,尤其是谢澜忱……若能借此引动少年心中一丝愧意,诱使他结下“同生契”,那么即便此身残魂尽散,只要契成,她便有了卷土重来的根基。
孤鸿剑清光一闪,悄然飞至谢澜忱身侧。
“谢澜忱。”云微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关切,“你伤势如何?可还有余力带他们离开。”
少年眸子一顿,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会在乎我的死活?你想做什么。”
他才不信这个曾视他为无物的大师姐会在此刻施舍半分善意。
“燃此残魂,与覆海同归。”云微声音平淡,字字千钧,“唯此法,或可诛杀此獠,为你们挣得一线生机。”
闻声,谢澜忱面色一滞,那点微末的震动刚掠过心尖,又很快被他掐灭。“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师姐,一朝身陨,寄身剑中,倒想做那舍己为人的圣人了?宗门援兵转瞬即至,还轮不到你在此惺惺作态。”
云微轻轻“嗯”了一声,浑没将身旁之人放在心上,语气平淡:“你拦不住我。”
不等谢澜忱开口回怼,孤鸿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
她凝聚了所有残存的魂力,刹那间,炽烈如熔岩的红光自剑身汹涌腾起,撞向洞口那狰狞探入、正欲给予众人最后一击的覆海。
“轰——”
谢澜忱只觉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将他狠狠掼向身后冰冷的岩壁。
后脑重重磕在岩石上,眼前金星狂舞,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云微呢?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钻入他混乱的意识。
少年立刻挣扎起身,在这死寂的谷底踉跄急寻。
找到了。
在几尺外一块嶙峋的石头旁。
剑身之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狰狞的裂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沾满了污浊的泥浆与早已凝固成暗褐色的龙血,死寂得如同一块刚从废铁堆里捡出来的、毫无灵性的凡物。
那曾令他厌恶的、属于云微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微?”他的声音干涩,一把将孤鸿剑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柄剑捏碎,又仿佛想从中攥出那个熟悉又憎厌的声音。
“说话。你凭什么擅自决定?你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做梦。”死死盯着剑身上那些刺目的裂痕,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天赋卓绝、如同悬在他头顶利剑般的影子,“你休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欠你…永远欠你。”
一丝扭曲的快意与失落交织啃噬着他:那个压在他头上七年、令他嫉恨入骨又不得不仰望、如同梦魇般纠缠不休的身影,终于消失了。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谷底冷风呜咽盘旋,卷起尘埃和血腥气,唯余手中长剑死一般的沉寂。
“方才那一剑,煌煌如日,孤绝万古,其意其魄,绝非你之功。”
谢澜忱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眼中瞬间被戾气与警惕填满。
“归云宗的小子,”少女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嫌恶,“松开你的脏手。凭你,还不配碰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