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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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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接着初夏。
群花姹紫嫣红,怒放着,绽开着,争奇斗艳。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老唐家私塾传来阵阵吟诵声,那班皆是七八岁的少爷小姐,穿着得体,留长辫的也是少见,闹少爷脾气性子的几乎没有。毕竟嘛,这年头能读点书,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家中长辈无不叮嘱,去那儿当个混球,还不如替外头的新民主挨千刀万剐。
都1914年了,凡懂点事的大家族思想也跟着新式儿一点了,年寿高一点的老古董也不是没有,但这也由不得他们说,毕竟外面这世道,是枪子儿更有说服力呢,还是满门封查呢?就算受不了什么影响,但大家背后都串着呢!一家不好,全部都跑你这看笑话,说不定啥时候还背后捅一刀,直接板上钉钉,失去权、钱、头衔。为啥那样说呢?这深宅大院,大家心里都揣着明儿镜呢,照来照去,早就知道些事儿……
城东头有个院,这周边绕着天蓝水绿,风水倒是挺好,却是个绝门户。这院内的杂草长得比墙头都高了。初夏时节雨纷纷,墙头一簇绿盈盈的狗尾巴草饱受雨露的滋润,伴着稍起的蝉鸣在风中摇呀摇,晃呀晃,事不关己般自由自在。
六岁的孟玉簟蹲在回廊下,指尖拨弄着青石缝里爬行的蚂蚁。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衫子,袖口磨得发白,却仍能看出是上好的杭绸。小脸瘦削,衬得那双杏眼愈发大了。纤细的脖颈处隐约露出一挂银链。
“小姐,仔细着凉!”陈嬷嬷从月洞门那头急急走来,手里攥着一块油纸包的豌豆黄,“快些吃,老爷叫您去书房呢。”
玉簟扬起脸,睫毛上沾着雨后的湿气:“嬷嬷,爹爹今天不骂人吧?”
嬷嬷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又像要哭:“不骂,老爷今日……和善着呢。”
书房里,孟老爷没像往常那样伏案疾书,而是站在窗前,指节无意识地叩着窗棂。窗外那株老梅树今年没开花,枯枝像划破天空的裂痕。
“阿簟。”他转身时,袖口蹭翻了砚台,墨汁泼在《申报》上,刚好盖住头条“袁氏政府清查逆产”几个字。
玉簟盯着那团漆黑的污渍,忽然想起前日厨房刘妈说的闲话——“城北张家被抄了,小姐连夜送去了天津。”她当时还问,天津远吗?刘妈眼神闪烁,只说:“远着呢,远到……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要送我走吗?”她突然问。
孟老爷手指一颤,茶盖“叮”地撞在杯沿上。他蹲下身,袖口带着陈年的檀香和新鲜的烟味:“阿簟喜欢吃糖不是?明儿个有人带你去上海,那儿……”他顿了顿,“有全中国最好的糖果铺子。”
玉簟眼睛亮了:“那我能带些回来给爹爹吗?”
孟老爷喉头滚动,最终只拍了拍她的头:“……好。”
夜半,玉簟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却听见外间嬷嬷压着嗓子哭:“……真就保不住了?小姐才七岁啊……”
另一个声音叹气:“老爷说了,送走……总比留着等死强。”
玉簟站在黑暗里,脚趾头蜷在冰冷的砖地上。她忽然想起白天那颗玻璃弹珠,现在一定还躺在廊下,等着哪个孩子捡起来,对着太阳照一照——
可这宅子里,早就没有别的孩子了。
马车在晨雾里驶出侧门时,玉簟怀里抱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嬷嬷连夜蒸的桂花糕。她回头望,看见父亲站在台阶上,长衫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棵快要枯死的老树。
墙头那簇狗尾巴草还在风里晃啊晃,沾着露水,亮晶晶的。
“爹爹……”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他手指冰凉,掌心有墨和烟混合的味道。
“走吧。”他说,“……记得写信。”
玉簟被抱上马车时,突然挣扎着探出头,朝那簇狗尾巴草大喊:“你们要等我回来呀!”
车夫扬鞭,马蹄声碎了一地的晨光。
嬷嬷在后头追了两步,终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火车喷着白烟进站时,天天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她数着月台上穿灰布军装的人——父亲说见到这样的人要躲开,可他们腰间别的枪套亮锃锃的,倒像舅舅从上海寄来的巧克力糖纸。
“小姐吃糖。”穿枣红马褂的婆子挨着她坐下,金镯子碰在座椅上叮当响。玉簟盯着她指甲缝里的胭脂渍,突然想起刘妈说过的人贩子:“专在火车站拐小孩的,指甲都染得血红。”
“我不饿。”玉簟把小包袱抱得更紧了。
婆子的手却突然钳住她下巴:“由不得你!”杏仁味的帕子捂上来时,她看见对方虎口处有道疤——和前天来府上收账的黄牙汉子一模一样。
驴车在官道上颠簸,孟玉簟从昏厥中醒来,被麻绳勒得手腕发青。黄牙汉子哼着小调,时不时用鞭梢戳她后背:"孟家的小姐,金贵着呢是不是?"
玉簟突然扑向车沿干呕,趁机把琉璃片藏进草料堆。汉子一把揪住她辫子:"装什么死!"她仰起脸,故意让眼泪糊满脸:"伯伯...我渴..."
"渴?"汉子狞笑着解下酒囊,"来,尝尝这个。"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时,玉簟假装呛到,把酒全喷在他衣襟上。汉子暴怒扬手,却在落下前突然收住——她锁骨处有块月牙形的胎记,正是买主特意交代要留意的。
夜里宿在破窑,汉子烤着偷来的鸡腿。油星噼啪响,玉簟缩在角落数他吐在地上的鸡骨头——七根,比她的年纪还多一根。
"看什么看?"汉子把啃光的骨头砸过来,"你们孟家厨房养的狗,吃的都比这个肥。"
玉簟慢慢挪到火光边缘:"我爹爹...会给你更多钱。"
"哈!"汉子掏出张皱纸抖开,"白纸黑字,孟老爷亲手画的押!二十块现大洋,把你卖得干干净净!"纸角鲜红的指印在火光照耀下,像极了玉簟白日里咳在袖口的血点子。
她盯着那个歪扭的"孟"字,突然想起去年生辰,父亲握着她的手写春联。砚台里的墨汁明明那么黑,这笔锋倒是不像,怎么眼前这个字,黑得让人眼睛发疼?
昏迷中,她梦见父亲在书房烧东西,火舌卷着地契往她裙摆上爬。“爹爹救我!”她尖叫着醒来,发现躺在颠簸的驴车上,手脚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破布。
清晨汉子用井水泼醒她:"洗脸!买主要验货的。"玉簟趁机捧水喝,却被他踹翻木桶:"赔钱货也配喝清水?"混着泥沙的水洼里,她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倒影,额角还粘着昨夜挨打时的血痂。
驴车在一处农家小院停下。天天被拽下来时,看见院子里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手里牵着个流鼻涕的男孩。
农妇来领人时,玉簟突然抱住汉子的腿哭嚎:"爹爹别卖我!"汉子愣神的刹那,她狠狠咬在他膝盖上,趁惨叫挣脱逃跑。可惜没跑出十步就被揪住——这次捆手的麻绳浸了盐水,每挣扎一下都像刀割
“喏,给你家小子买的童养媳。”黄牙汉子一边吃痛着咧嘴笑,“六岁,便宜,二十块大洋。”
妇人捏着天天的脸左右看了看,啐道:“长得倒水灵,但瘦得跟猴似的,能干活吗?”
“养养就胖了。”汉子踹了天天一脚,“跪下,叫婆婆!”
孟玉簟没跪。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夜里,她被关在柴房,手脚上的绳子磨破了皮。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角落里堆着的干草和老鼠屎。
玉簟蜷缩在草堆上,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膝盖上。
爹爹是真的不要她了吗?
还是……她被坏人骗走了?
嬷嬷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在原地等,爹爹一定会来找她的。
可这里不是原地。这里是哪里?她连这里是哪儿都不知道。
第三天,妇人让她去井边打水。木桶沉得她小手发颤,水没打上来,反倒把自己栽进了井里。幸好井水不深,她扑腾着爬出来,浑身湿透,冻得直哆嗦。
妇人抄起扫帚就打:“赔钱货!连水都不会打!”
扫帚疙瘩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天天没哭,只是死死盯着妇人那张扭曲的脸。
她要逃。
机会在半个月后的集市日来了。
妇人带着儿子去买布,把天天锁在院里。她从灶房摸出菜刀,一点点砍断后门的门闩。
跑出村子时,她光着脚,踩在碎石路上,疼得钻心。可她不敢停,生怕一回头就看见妇人举着扫帚追上来。
天黑时,她躲进路边的破庙,缩在供桌下发抖。供桌上供着一尊斑驳的土地公,笑眯眯地看着她。
“土地公公……”玉簟小声说,“你能带我回家吗?”
土地公没回答。
破庙的瓦片漏着雨,一滴一滴砸在土地公斑驳的金身上。玉簟蜷在供桌下,把湿透的小袄拧了又拧。
"爹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突然想起离家那天,厨房飘来的红烧肉香气。嬷嬷定是做了她最爱吃的,可那碗肉最后进了谁的肚子?
供桌上半块发霉的馒头硌得牙疼,她却舍不得吐掉。这味道让她想起去年上元节,父亲带她去逛庙会,小贩递来的冰糖葫芦也是这般酸中带甜。那天父亲破例让她骑在肩上,从高处看,满街的花灯像天上的星星掉进了人间。
"爹爹说过要等我回家的..."她摸着腕上褪色的红头绳,这是离家时嬷嬷给系的。当时嬷嬷的手指抖得厉害,系了三次才打好结。
屋檐下的蜘蛛网在风里摇晃,网上粘着只垂死的蛾子。玉簟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会不会也像这只蛾子,永远等不到来救她的人?
她摸出藏在怀里的琉璃碎片,这是从孟府带出来的唯一东西。月光透过碎片在地上投出个小光斑,玉簟用手指追着光点画圈,画着画着就画成了孟府大门的形状。
"土地公公,"她把碎片举到斑驳的神像前,"您要是显灵,就让这光照到北平去..."可光斑只颤巍巍地爬到神像脚边,就像她怎么跑也跑不远的脚步。
她在破庙里躲了三天,靠供桌上的干馒头和雨水活下来。第四天,一队赶集的骡车路过,她偷偷爬上车,蜷在货物堆里。
骡车晃晃悠悠进了城。玉簟钻出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热闹的街上,两旁是挂着红灯笼的楼阁,楼上站着穿红着绿的姑娘,挥着帕子娇笑。
“哟,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她,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血,“跟姐姐走吧,给你饭吃。”
孟玉簟往后退,却被另一个女人拽住胳膊:“这丫头模样挺俊,养两年准能当头牌。”
她挣扎着,可力气太小了。女人们笑着,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进了一栋雕花楼里。
朱漆大门"吱呀"合拢时,玉簟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荷包——空的。这才想起最后一块松子糖早被农妇的儿子抢走了。
"抬头。"
描金护甲掐着下巴迫使她仰脸,玉簟看见镜中倒映着个陌生女童:蓬头垢面,藕荷色衫子沾满泥浆,唯有襟前残存的苏绣缠枝纹还透着几分昔日体面。铜镜里映出她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
楼里飘着脂粉香和酒气,混在一起,熏得她头晕。
“倒是个美人胚子,“从今儿起,你就叫海棠。”老鸨用长烟杆挑起她的下巴,“记住了吗?海棠。”
孟玉簟没说话。
她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突然想起墙头那簇狗尾巴草。
它们还在风里晃吗?
爹爹……还会来找她吗?
老鸨的烟杆划过她衣领,"就是这身衣裳..."
"这是杭绸。"玉簟突然出声,又立刻抿住嘴。她不该顶嘴的,嬷嬷说过大家闺秀要温婉。可这件衫子是去年生辰时父亲特意从瑞蚨祥定的,袖口还绣着她名字里的"天"字。
丫鬟端来热水要给她沐浴,玉簟死死攥住衣带:"男女七岁不同席..."话未说完就被扒开手,绣着连枝海棠的衣带"刺啦"裂成两段。
"在这儿还摆小姐谱?"大丫鬟嗤笑着扯她中衣,玉簟突然弓起身子——中衣内袋藏着半块菱花镜,是母亲的遗物。
她猛地咬住丫鬟手腕,趁吃痛挣脱,光着脚往门外冲。却被门槛绊倒,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菱花镜摔出来,"当啷"一声碎成三瓣,正好照出她散乱的发髻和糊满鼻涕眼泪的脸。
"可惜了这料子。"老鸨拾起撕破的衫子,指尖捻着苏绣的针脚,"拿去给莺儿改个肚兜罢。"
玉簟突然不哭了。她盯着地上碎镜,看见无数个变形的自己。最大那块碎片里,映着窗棂外一截灰蒙蒙的天——原来雕花楼的天空,和孟府看出去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夜里她被安置在丫鬟房里。粗布被子有股霉味,玉簟缩在床角,看同屋的小丫头们嬉闹着分食蜜饯。
"喂,给你。"名唤柳芽的丫头递来半块桃酥,"听说你以前在家吃这个都要配雨前龙井?"
玉簟盯着桃酥上的指印,突然想起嬷嬷的规矩:点心需用银签子插着吃。她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垢,比柳芽的还脏。
次日老鸨赐下新衣,玉簟却坚持要先洗手。铜盆里的水换了三遍,她搓得手背通红,仿佛这样就能洗掉农家的猪泔水味,洗掉驴车上的腥臊气,重新变回那个焚香抚琴的孟小姐。
"倒是讲究。"老鸨饶有兴趣地看她绞干帕子,"可惜..."
剩下的话被窗外卖花声盖过。玉簟踮脚望去,街角有个戴绒花的姑娘,正把一支白海棠插进青瓷瓶——就像母亲生前常做的那样。她突然挺直腰杆,将皱巴巴的帕子叠成方正的小块,就像嬷嬷教过无数次的那样。
至少这件事,她们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