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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仙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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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在醉仙楼的第一个冬天来得格外早。
霜降那日,老鸨命人撤去了她房中的炭盆。"海棠姑娘该学着耐寒了,"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划过她单薄的肩膀,"往后的恩客可都喜欢看美人打颤的模样。"
她缩在绣墩上,看铜镜里自己的倒影被丫鬟们摆弄。桃木梳刮过头皮,扯得生疼,她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这是她仅剩的坚持。三个月来,她学会了用铅粉盖住手腕上的淤青,用胭脂掩饰咬破的嘴唇,却始终改不掉沐浴时背对众人的习惯。
"姑娘且忍忍。"梳头娘子将她的长发挽成堕马髻,"今儿是您头回见客,妈妈特意请了庆云班的师傅来教曲。"
玉簟盯着妆奁匣里那支鎏金海棠步摇。昨日莺儿姐姐偷偷告诉她,这支钗子上个主人投了井——就在西跨院那口枯井里,井沿还留着三道抓痕。
"我不唱。"她突然抬手打翻胭脂盒,朱砂色的粉末洒了满地,像极了离家那日破庙里土地公公褪色的袍角。
老鸨的烟杆来得又快又狠。玉簟左耳嗡鸣作响时,才意识到自己挨了打。温热的液体顺着颈线流进衣领,她竟有些想笑。原来血和泪一样,都是咸的。
"你以为自己还是孟府大小姐?"老鸨揪着她头发往镜面上撞,"你爹早死在奉天牢里了!"
铜镜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无数个碎片中的玉簟同时瞪大了眼睛。她忽然想起那片被骡车碾碎的琉璃——原来从孟府带出来的东西,终究都要支离破碎。
当夜她被罚跪在穿堂。青砖地沁着腊月的寒气,膝盖渐渐失去知觉。楼上传来琵琶声,莺儿姐姐在唱《霓裳怨》。玉簟跟着默念词句,这是嬷嬷教过的曲子。那时她总嫌功课枯燥,如今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记着每个字。
"......月移花影约重来..."
沙哑的声音惊得她自己都怔住。原来喉咙里还藏着这样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瓷器,粗粝却依然能映出月光。
"倒是个有造化的。"阴影里转出个穿灰布衫的老者,手中二胡裹着陈旧的蓝布套,"可惜宫商角徵羽这音间都带着怨气。"
玉簟把冻僵的手指藏进袖中。这件桃红色袄子是醉仙楼的制式,袖口却偷偷留着道浅色痕迹——她用绣花针挑断了金线绣的海棠,那是昨夜借着如厕的油灯做的。
庆云班的陈师傅成了她唯一的听众。每当鞭伤结痂的掌心抚过琴弦,老人浑浊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姑娘这手《广陵散》,"他总爱咂摸着旱烟杆点评,"弹得像是要杀人。"
立春那天,玉簟在回廊下捡到只折翼的麻雀。她把它藏在妆台抽屉里,用胭脂盒子喂水,偷糕饼屑喂养。小雀儿在她手心跳动时,心脏隔着羽毛传来微弱的震颤,让她想起幼时养在锦盒里的蚕。
"海棠姑娘好雅兴。"柳芽突然掀开帘子,吓得麻雀撞翻了瓷盒。老鸨新赐的翡翠镯子在她腕上叮当作响,"妈妈让你去暖香阁,张司令点名要听新学的《夜深沉》。"
玉簟把麻雀塞进前襟。穿过庭院时,雪粒子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暖香阁地龙烧得太旺,熏得人头晕。张司令的佩刀搁在案几上,刀鞘镶着的红宝石映着她惨白的脸。
"会唱《十八摸》么?"酒气喷在她后颈时,玉簟突然想起嬷嬷说过的话:大家闺秀的颈子要像天鹅般挺直。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这个动作却引来满堂哄笑。
回房后她吐得昏天黑地。铜盆里的秽物泛着血丝,那只麻雀却在前襟里睡得安稳。半夜她被啁啾声惊醒,发现小东西正啄她枕上泪痕。月光透过窗棂,在锦被上投下铁栏杆似的影子。
谷雨前后,玉簟开始跟着莺儿学刺绣。她总在花样里藏些特别的东西——给李参谋绣的烟荷包上,并蒂莲底下偷偷多绣了只乌龟;李会长定制的帐檐上,鸳鸯眼睛用的是母亲嫁衣上拆下的黑珍珠。
"作死呢!"莺儿吓得剪断绣线,"这珠子够买你十条命!"
玉簟却笑了。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珍珠藏在箱底最深处,贴着那片始终没扔的碎镜。偶尔深夜取出,能照见半轮残月,像极了她残缺的人生。
端午那日,醉仙楼挂起菖蒲艾叶。玉簟分到五个角黍,她偷偷把红豆馅的埋在花盆里——父亲最爱吃这个口味。傍晚雷雨大作,她蜷在床角看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亮如白昼的刹那,她恍惚看见父亲站在雨幕里,官服下摆沾满泥浆。
"爹爹!"她扑到窗前,却被闻声而来的婆子拽回床上。第二天发起高热,昏沉中总觉得有人用银签子喂她吃药,就像从前嬷嬷做的那样。清醒时只见枕边放着半块桃酥,爬满了蚂蚁。
夏至前夜,楼里来了位戴金丝眼镜的客人。玉簟在帘后抚琴时,听见他与老鸨低声交谈:"......孟参事的案子......大帅府......"
琴弦"铮"地断了。客人的目光穿过珠帘,玉簟突然认出这是父亲旧日的同僚。她故意打翻茶盏,在拾碎瓷时把写有"救我"的字条塞进对方袖中。那人却只是整了整西装起身,临走在案几放了块大洋——正好盖住她滴落的血。
三伏天里,玉簟开始咳血。老鸨嫌晦气,把她挪到西厢小阁楼。这里能望见城墙上的落日,染红了护城河的浊水。她偷偷攒着安神汤里的朱砂,在墙上画小小的正字。到第八个时,楼下突然喧闹起来。
"听说了么?"柳芽送饭时压低声音,"北边打过来啦!大帅府昨夜走了水......"
玉簟的勺子掉在地上。她想起那片始终没扔的碎片,此刻正在枕下发烫。半夜枪声大作时,她摸出碎片对准月光。摇曳的光斑爬上斑驳的墙壁,这次终于够到了窗外的梧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