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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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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窗框被寒风撞得发出沉闷的轻响,像有人在外头不耐烦地叩着。良枝影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动了动,厚重的棉被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暖意里挣扎着浮起,最先感受到的是鼻腔里熟悉的、属于这间老旧民宿的混合气味——陈年木头的微腐,淡淡的霉味,还有楼下厨房隐约飘上来的、隔夜柴火燃烧后的烟火气。他睁开眼,视线适应着屋内昏暗的光线。灰蒙蒙的天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在斑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模糊的亮痕。新的一天,在这片被严寒封锁的偏远之地,开始了,依旧是铅灰色的。
他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湿冷空气浸透的僵硬。套上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靛蓝色旧毛衣,然后是厚实的棉裤。脚踩进冰冷的棉鞋里,那股寒意直窜上来,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脚趾。简单的洗漱在门后架子上的搪瓷盆里完成,冰水刺激得脸颊皮肤微微发紧。
他拢了拢额前有些长的碎发,对着墙角模糊不清的小镜子照了照,镜中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点睡眠不足的浅青,唯有那双眼睛,墨黑,沉静,像冻原上两汪不起波澜的深潭。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准备下楼。杨婶家的木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刚走到楼梯拐角,楼下大厅里拔高的声音就清晰地灌了上来。
“……贵得离谱!这破地方,这破屋子,连个正经暖气都没有!你当我们是冤大头啊?”一个年轻、带着明显城市口音、又因激动而有些尖利的男声嚷嚷着,语气里充满了被冒犯的不忿。
紧接着是杨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带着本地人特有的、被风雪磨砺出的粗粝:“哎哟喂!小同志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破地方破屋子?嫌破你别来啊!你出去看看!外面零下多少度?雪埋到小腿肚!从县城拉一趟货上来,那车费、那人工,还有雪崩封路的风险,哪一样不要钱堆出来?我这火炕烧得热乎,被褥干净暖和,热水管够,收你这点钱,那都是良心价!你打听打听去,这十里八乡,还有比我杨婶更厚道的?”
良枝影的脚步在楼梯中间顿住了。他微微蹙起眉。杨婶这人,热情是真热情,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缺东少西,她知道了总会搭把手,但说到钱,那也确实是锱铢必较,一分一厘都算得门儿清。听这架势,又是为房钱吵上了。他叹了口气,放轻脚步,继续往下走。大厅里光线比楼上好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中央一个烧着木柴的铁皮炉子正散发着有限的热量,炉筒子被熏得黢黑。
杨婶叉着腰,穿着她那件臃肿的暗红花棉袄,站在柜台后面,胖乎乎的脸上因为激动泛着红晕,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柜台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那是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子不高,顶着一头乱糟糟、显然没怎么打理过的棕色卷毛,像一团被风吹乱的枯草。他裹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看起来簇新但似乎不怎么保暖的亮橙色冲锋衣,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此刻正涨红着脸,梗着脖子跟杨婶理论。他旁边还放着一个同样巨大的、印着地质锤和山峰标志的硬壳行李箱。
“厚道?您这叫趁火打劫!”卷毛青年指着墙上那张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价目的红纸,“单间一晚要这个数?县城里三星级酒店也就这样了!我们孟老师说了,经费紧张,得省着点花!你这就是看我们没地方去,坐地起价!”
“谁趁火打劫?谁坐地起价?”杨婶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手指几乎要点到卷毛青年的鼻尖上,“小同志,说话要凭良心!我这价钱,去年就是这个数!爱住不住!外头风那么大,雪那么厚,你有本事现在就拖着你的箱子去找三星级酒店去!我看你天黑前能不能摸到下一个村子!”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和炉火燃烧的烟味,谁也没注意到楼梯口下来的良枝影。良枝影默默地走到靠墙的一张方桌旁坐下。
这张桌子是他的固定位置,每天早饭都在这里吃。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碴子粥,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还有一个煮鸡蛋。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喉咙,带着粮食朴实的香气,稍稍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楼下的吵闹带来的烦躁。他安静地吃着,仿佛那场激烈的争吵只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杂音。
也许是他的安静太过突兀,终于引起了争执双方的注意。卷毛青年一扭头,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良枝影,先是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这大清早的、这破地方还有第三个人。
随即,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同盟或者见证者,立刻转移了火力:“哎,这位大哥!你给评评理!你说她这价钱是不是离谱?”他语气急切,带着一种城市青年特有的自来熟和理所当然。良枝影抬起头,墨黑的眼瞳平静地看向他,没说话。他咽下嘴里的粥,放下勺子,才淡淡地开口:“这里,只有杨婶一家能住人。”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清晨刚醒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炉火的噼啪声。卷毛青年被他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准备好的控诉词卡在喉咙里。杨婶则像是得了强有力的声援,腰板挺得更直了:“听见没?小同志!良医生可是我们镇上最有学问的人,他说的话总没错吧?我杨婶从不坑人!”良枝影没接杨婶的话茬,他更关注的是卷毛青年话里透露的信息。
“孟老师?”他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目光落在卷毛青年那件冲锋衣和旁边的地质行李箱上,“你们是……地质队的?”
卷毛青年见良枝影主动询问,立刻来了精神,也忘了继续跟杨婶吵,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炫耀口吻说:“是啊!我们是省地质勘探研究院的!我是助理研究员,齐小川!跟着我们孟时深老师来的!孟老师可是我们院里最年轻有为的专家,这次是来这边搞一个重要的地质探测项目!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谁知道这鬼天气……”
他抱怨着,又瞪了杨婶一眼,意思很明显——恶劣天气加上“黑店”,简直是双重打击。良枝影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孟时深……地质探测……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和职业。这片沉寂的、被冰雪覆盖的山坳,除了世代居住于此的寥寥几十户人家和偶尔迷途的旅人,已经很久没有外人,尤其是带着明确科学目的的外人踏足了。地质探测?他们想在这里探测什么?这片贫瘠冻土下,除了石头和永冻层,还能有什么?一丝极淡的好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墨黑的眼底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安静地吃完剩下的粥和咸菜,剥开鸡蛋,慢慢地吃着。杨婶和齐小川的争执似乎也因良枝影的介入和无人回应而暂时偃旗息鼓,但气氛依旧僵持着。
齐小川气鼓鼓地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杨婶则拿着块抹布用力擦着本就不脏的柜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在发泄不满。良枝影吃完最后一口鸡蛋,用袖子擦了擦嘴(他口袋里习惯性地放着干净的旧手帕,但在杨婶这里,他总下意识地维持着一种与周围环境相融的随意)。
他站起身,拿起挂在门后挂钩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深灰色棉外套穿上,又拿起那条颜色有些黯淡但依旧厚实的深棕色羊毛围巾,一圈圈仔细地围在脖子上。“杨婶,钱放桌上了。”他指了指桌上叠放整齐的几张零钱。“哎,好嘞良医生!”杨婶立刻换上笑脸,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又要去罗老爹那儿?”“嗯,去看看他咳得怎么样了。”良枝影应道,声音依旧平淡。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栓。一股强劲的冷风裹挟着雪粒子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舞。他紧了紧围巾,侧身挤了出去,反手带上了沉重的木门,将屋内的喧嚣和暖气隔绝在身后。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凛冽的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不算厚实的棉外套,刺在皮肤上。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积雪覆盖了屋顶、柴垛和所有裸露的土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整个小镇寂静无声,只有风在狭窄的土路和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啸穿梭,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良枝影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那双墨黑的眼睛。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镇子西头走去。脚下积雪被压实时发出的“咯吱”声,单调地重复着,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节奏。罗爷爷的家在镇子最西边,孤零零的一栋小土屋,背靠着黑黢黢的山林。烟囱里冒着淡淡的、几乎被风吹散的青烟。良枝影推开虚掩的院门,踩着院子里同样厚厚的积雪走到屋门口,敲了敲门。
“罗爷爷?”
“咳咳……是枝影啊?快进来,门没闩……”屋里传来老人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回应,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良枝影推门进去。屋里比外面暖和些,但也好不了太多。一个用黄泥糊成的土灶连着土炕,灶膛里柴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罗爷爷裹着一床打满补丁的厚棉被,蜷缩在炕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叶震出来。
“咳……咳咳……又麻烦你了,枝影……”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到良枝影,努力想挤出点笑容,却又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不麻烦。”良枝影声音放得很轻。他放下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布包,从里面拿出听诊器、体温计和几包用旧报纸包好的草药。
他先试了试老人的额头,有些烫手。量了体温,果然还在低烧。他仔细地听着老人的心肺,眉头微微蹙起。肺部杂音比昨天更明显了些。“寒气入肺了。”他收起听诊器,语气平稳,但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药按时喝了吗?”“喝了喝了……”罗爷爷喘着气,“就是这咳嗽……咳得心口疼,晚上也睡不安稳……”“我再给你加两味药,化痰止咳的。”
良枝影熟练地打开药包,重新调配。他的动作稳定而利落,带着一种职业的冷静。“火得烧旺点,炕才能热乎。您就是舍不得柴火。”他看了一眼灶膛里微弱的火苗,语气里带着点轻微的责备。罗爷爷只是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透着点窘迫和固执的节俭。良枝影没再说什么,默默走到屋角堆放柴火的地方,抱了几根劈好的干柴回来,塞进灶膛。他用火钳拨弄了几下,又添了些引火的松针,很快,灶膛里的火苗旺了起来,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橘红色的光映亮了昏暗的屋子,也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热浪。他守着火,看着药罐里开始冒出热气,才重新坐回炕边的小板凳上,看着罗爷爷蜡黄的脸。“再忍两天,按时吃药,把炕烧热,发发汗,会好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罗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某种依靠,缓缓地点了点头:“嗯,听你的,枝影……你是个好孩子……咳……”又是一阵咳嗽。良枝影安静地等着,等老人咳完,气息稍微平复,才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吹温了,递过去。看着老人皱着眉头,一口口把苦涩的药汁喝完。他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颗镇上小卖部里卖的最便宜的水果硬糖,剥开一颗,塞进老人嘴里。
“含着,压压苦味。”老人嘴里含着糖,丝丝甜意冲淡了苦涩,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他看着良枝影,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近乎慈爱的柔和。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质朴的温情。良枝影收拾好东西,又仔细叮嘱了一遍注意事项,才在老人“路上慢点”的叮嘱声中离开了小屋。
带上门,隔绝了屋里的暖意和咳嗽声,外面的寒风立刻重新将他包裹。他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色,没有回镇上,而是紧了紧围巾,转身朝着镇子后方那片连绵的、被积雪覆盖的针叶林走去。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细小的冰晶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带来一丝凉意。脚下的雪更深了,踩下去发出更沉闷的“噗嗤”声。远离了人烟,进入林区,风声似乎被高大的树木过滤,变得低沉而悠远,像某种古老的叹息。空气异常清冽,吸入肺腑,带着松针和雪沫特有的冷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