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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寂静 ...

  •   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远离了小镇的琐碎和人声,远离了诊所里消毒水的气味,只有这片寂静的森林和栖息其中的生灵。他从旧外套那宽大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用旧挂历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打开几层包裹,里面是一个边缘磨损得厉害、镜片也有几道细微划痕的双筒望远镜。他珍重地将望远镜举到眼前。视野瞬间拉近。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松树枝桠变得清晰可见,晶莹的冰棱垂挂下来。他耐心地、缓慢地移动着镜头,像在雪白的画布上寻找生命的笔触。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镜头里,远处一棵高大的落叶松光秃秃的枝桠上,落着两只圆滚滚、羽毛蓬松的小鸟。灰褐色的羽毛,黑色的脑袋,脸颊两侧各有一小片醒目的白色羽毛,像两个小饭兜——是银喉长尾山雀(Aegithalos caudatus)它们挤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互相依偎取暖。其中一只正用尖细的小喙,灵巧地在粗糙的树皮缝隙里啄食着什么,大概是越冬的虫卵或干枯的浆果种子。另一只则警惕地转动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机警地扫视着四周。它们蓬松的羽毛被寒风吹得微微拂动,但姿态却显得安然。良枝影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纯粹而宁静的愉悦,只在他独处、面对这些无声的生灵时才会流露。
      他调整着焦距,看得更仔细些,甚至能看清它们细小的脚爪紧紧抓住树枝时微微的弯曲。他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动静惊扰了这雪林中的小精灵。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只有风掠过树梢的低吟,和望远镜里两只小鸟在严寒中顽强觅食的细微动作。他沉浸在观察中,身体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只有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因为寒冷和专注而泛白。寒冷似乎也被这专注隔绝在外。
      他在心里默默记录着:位置,行为,数量,天气状况……这些观察碎片,最终都会被他仔细地誊写在那本厚厚的、纸张已经泛黄的鸟类观察笔记上。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异常清晰、沉闷的断裂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毫无预兆地从他右前方不远处的密林深处传来!良枝影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鹿。他迅速放下望远镜,墨黑的眼瞳瞬间收缩,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什么声音?树枝断裂?还是……有人?

      这片林子,除了像他这样偶尔进来的本地人,罕有外人踏足。尤其是在这种恶劣天气下。难道是偷猎者?或者……迷路的旅人?他想起了早上那个地质队的小卷毛和他口中那位“孟老师”。短暂的犹豫只在瞬间。良枝影将望远镜飞快地塞回口袋,没有丝毫迟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去。积雪太深,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来异常费力,冰冷的雪沫不断灌进他的鞋帮,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顾不上这些,心脏在胸腔里有些急促地跳动着。拨开几丛挂着冰霜的低矮灌木,前方的景象豁然出现。那是一片林间相对开阔的洼地。而在洼地的中央,覆盖着看似平整的积雪表面,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不规则洞口!洞口边缘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掉着,显然刚塌陷不久。洞并不算特别大,直径约莫一米多。良枝影的心沉了一下。是废弃的陷阱。
      以前猎人用来捕猎狍子、野猪等大型动物的深坑。后来禁猎了,这些坑大多被废弃填埋,但总有些遗漏的,或者被雨水冲刷、野兽掏挖又重新暴露出来的。尤其是在大雪覆盖下,伪装得极好,成了致命的隐患。他快步走到洞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坑不算特别深,大约两米多。底部铺着厚厚的、因塌陷而变得松软的积雪。一个人正侧躺在雪堆里,似乎摔得不轻,正试图挣扎着坐起来,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他穿着专业的深灰色加厚冲锋衣,戴着连衣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紧抿着的下颚。他身边散落着一些工具——一个金属外壳的方形仪器箱,一把地质锤,还有一个摔开的背包,里面的笔记本、水壶等物品滚落出来,半埋在雪里。似乎感觉到头顶的光线和注视,洞底的人停止了挣扎,猛地抬起了头!连衣帽因为这个动作滑落下去,露出了他的脸。一张极其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此刻难以掩饰的痛楚的脸。眉毛浓黑,鼻梁高挺,嘴唇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失去了血色。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双眼睛,即使在摔落陷阱的狼狈和疼痛中,那眼神也并非慌乱,而是一种迅速恢复的、带着锐利审视的冷静,像寒潭深处不易结冰的水。这双眼睛此刻正穿透洞内昏暗的光线,笔直地、带着一丝惊愕和研判,撞上了良枝影俯视下来的、同样带着惊愕和审视的目光。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风雪在洞口上方盘旋呜咽。良枝影认出了这张脸。
      虽然从未见过,但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和此刻洞底的环境,瞬间让他将眼前这个人和早上那个炸毛卷毛口中的“孟老师”联系在了一起。孟时深。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掉进了这种地方?洞底的人——孟时深,似乎也认出了良枝影。他墨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大概是记起了齐小川早上回去后的描述——“镇上有个穿旧棉袄、围着深色围巾、不爱说话的年轻医生”。“你……”孟时深的声音响起,因为疼痛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平稳,“能动吗?”他问,目光扫过良枝影,似乎在迅速评估对方的状况和能力。良枝影没有立刻回答。他墨黑的眼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洞壁的情况。
      土质冻得坚硬,坑壁陡峭,覆盖着冰层,几乎无处着力。光靠他自己,想徒手把一个大男人从这深坑里拉上来,几乎不可能。他需要绳子,或者足够结实的替代物。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脖子上那条厚实的深棕色羊毛围巾上。坑底的寒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又被洞口灌入的冷风搅动。孟时深仰着头,那双即使在狼狈和痛楚中也带着沉静审视的眼睛,清晰地映着良枝影俯视下来的身影。雪沫落在他浓黑的眉睫上,很快融化。
      “你……”孟时深的声音带着一丝因撞击和寒冷引起的微哑,却异常平稳,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而非疑问,“能动吗?” 他的目光从良枝影略显单薄的身体扫过,又快速扫了一眼陡峭冰滑的坑壁,评估的意味不言而喻。良枝影没有回答。他墨黑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迅速移开视线,专注地审视着陷阱坑壁的土质和覆盖的冰层。冻土坚硬如铁,冰面光滑,没有任何可供攀附的凸起或根系。徒手拉人上来,是妄想。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脖子上那条厚实、有些磨损的深棕色羊毛围巾。没有犹豫,他迅速解下围巾。
      冰凉的空气瞬间侵袭暴露的脖颈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他用力将围巾对折,再对折,拧成一股相对结实的绳索状。长度有限,但勉强可用。他蹲下身,尽量靠近坑沿,将拧紧的围巾一端用力抛了下去。深棕色的“绳索”在昏暗的坑底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孟时深手边的积雪上。“抓住。”良枝影的声音不高,穿透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他半跪在雪地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紧攥住围巾的另一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他的棉裤膝盖,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上来。孟时深没有丝毫迟疑。他忍着左腿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钝痛,用没受伤的右腿和手臂支撑着,在松软的雪堆里挪动身体,靠近那根深棕色的“绳索”。他伸出戴着厚手套的手,牢牢抓住了围巾拧成的结。手套上沾满了冰冷的雪粒和泥土。
      “好。”他沉声应道,仰头看向坑顶那个沉默的身影,“我数三下。”
      “一、二、三!”
      在“三”字出口的瞬间,良枝影猛地吸了一口气,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到手臂和腰背,身体向后倾,双脚死死蹬住坑沿冻硬的泥土,奋力向上拉拽!他的脸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涨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冷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
      坑底,孟时深也借着这股向上的力量,用没受伤的腿和手臂拼命蹬踏、攀爬着陡峭的坑壁。冻土和冰层异常湿滑,每一次蹬踏都异常艰难,身体不断下滑。沉重的冲锋衣和靴子像是灌了铅,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左腿的伤处,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咬着牙,汗水混合着雪水从额角滑落。拉拽与攀爬的力量在绷紧的围巾上形成一股紧绷的角力。围巾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良枝影只觉得手中的“绳索”沉重得如同拖拽一块巨石,脚下冻土湿滑,身体被巨大的重量拖得不断前倾,几乎要滑落下去。
      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撑住!”坑底传来孟时深压抑着痛楚的低吼。良枝影紧抿着唇,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将全身的重量都向后坠去,双脚在湿滑的坑沿蹬出两道深深的印痕。
      终于,在他感觉手臂快要脱臼的极限时刻,一只戴着厚手套的手猛地攀住了坑沿冻结的硬土!紧接着,孟时深的上半身探了出来。他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因为疼痛和用力而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另一只手也迅速攀上坑沿,双臂同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配合着良枝影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次拖拽,整个人终于狼狈地滚上了坑边的雪地,带起一大片雪沫。
      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良枝影脱力地跌坐在雪地上,双手还保持着拉拽的姿势,微微颤抖着,掌心被粗糙的围巾勒得通红发烫。
      冰冷的空气疯狂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顾不上膝盖和裤腿湿透的冰冷,也顾不上自己暴露在寒风中的脖颈,只是大口喘着气。孟时深仰面躺在雪地上,胸膛剧烈起伏。他缓了几口气,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时间不是检查自己,而是看向旁边剧烈咳嗽的良枝影。
      “你怎么样?”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关切是真实的。良枝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咳嗽稍缓,他抬起手背擦掉咳出的生理性泪水,墨黑的眼瞳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他看向孟时深:“腿?”孟时深低头,小心地动了动左腿,眉头立刻拧紧,闷哼一声。
      “应该是扭到了,或者有点骨裂。”他语气平静地判断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伤,“问题不大,没断。”
      他尝试着想站起来,左腿刚一用力,钻心的疼痛让他身体一晃。良枝影立刻伸出手,下意识地想扶,但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僵硬地停在空中。孟时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停顿和那瞬间流露出的犹豫。他抬眼看向良枝影,对方已经迅速收回了手,眼神垂落,重新被那层疏离包裹。孟时深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撑着地面,咬着牙,靠着右腿的力量,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找到了掉落在不远处的探测仪箱、地质锤和背包。
      良枝影也默默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他走到散落物品的地方,弯腰捡起孟时深那个沉重的探测仪箱和地质锤,动作很稳。然后又走向自己的围巾——它被遗落在坑边,沾满了泥土和雪沫,拧紧的形状已经松散开,像一条被遗弃的、疲惫的深棕色长蛇。他走过去,沉默地捡起它,没有拍打上面的污迹,只是将它随意地搭在臂弯里。冰冷的、沾满泥土的羊毛触感贴着皮肤,带来一阵不适。
      “谢谢。”孟时深看着良枝影的动作,真诚地道谢。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臂弯里那条肮脏的围巾上,又移向对方冻得发青、此刻暴露在寒风中的脖颈。“围巾……抱歉弄脏了。”良枝影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下头,没说话。他拎起探测仪箱和地质锤,走到孟时深身边,将地质锤递给他:
      “当拐杖。”孟时深接过冰冷的地质锤,金属握柄的寒意透过手套传来。他将锤头拄在雪地里,支撑住受伤的左腿,试了试,确实能省不少力。“好主意。”他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疼痛让那笑容有些变形。“走吧。”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积雪更深,孟时深只能依靠地质锤和良枝影偶尔在他快要滑倒时,用拎着仪器箱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极其克制地挡一下,提供一点微弱的支撑。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地跋涉着。只有孟时深沉重的呼吸声、地质锤拄进雪地的闷响,以及靴子踩踏积雪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细密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冰冷生疼。“你经常来这片林子?”孟时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喘息,但语气很自然,像在闲聊。良枝影脚步顿了一下,墨黑的眼睫低垂着,看着脚下的雪。“嗯。”一个单音节,再无下文。“看鸟?”孟时深侧过头,目光扫过良枝影旧外套宽大的口袋,那里刚才塞着望远镜的轮廓依稀可辨。他想起齐小川早上提到的“喜欢鸟类的医生”。
      “嗯。”又是同样的回应,简洁得吝啬。刚才……谢谢。”孟时深再次道谢,语气比刚才更郑重些,“没有你,我可能要在下面待很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围巾……挺结实的。”良枝影沉默地走着,仿佛没听见。过了好几秒,就在孟时深以为他不会回应时,才听到一个几乎被风吹散的、低低的声音:“……不用。”
      孟时深没有再追问。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这个年轻医生身上那层无形的、拒绝深入交流的屏障。这屏障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或者保护。他不再试图强行打破,只是拄着地质锤,专注地对付脚下越来越难走的路。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沉默与之前的寂静不同,里面掺杂着孟时深因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良枝影那微不可闻的、几乎被风雪吞没的脚步声。两人一瘸一拐的身影在茫茫雪林中缓慢移动,像两个渺小而坚韧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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