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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冰层下的熔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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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风雪中的拥抱,如同投入冰湖的熔岩,在良枝影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滚烫的巨浪。然而,巨浪过后,并非温暖的融合,而是更剧烈的蒸腾、更刺骨的冷却和……无边无际的恐慌。
孟时深的手臂结实而温暖,带着风雪的气息,将他紧紧箍住。那一刻,世界崩塌又重组,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冰冷逻辑都被这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本能的需要碾得粉碎。他将脸深深埋进对方冰冷的衣领,汲取着那久违的、足以融化骨髓的温度,身体的颤抖不是伪装,是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回响——他需要他,渴望他,依赖他,如同冻僵的旅人渴求火焰。
这赤裸的依赖暴露在风雪里,也暴露在孟时深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目光下。
当最初的狂潮稍稍退却,当孟时深带着满足和心疼的笑容,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出那句“良医生,你是不是……很在意我?”时——
良枝影像被滚烫的针猛地刺中!
刚刚还紧紧缠绕在孟时深腰背的手臂,如同触碰到烙铁般猛地一松!他几乎是弹跳着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冰冷的雪沫立刻灌进他的鞋帮,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将他刚刚沸腾的血液冻结。
在意?!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刚刚敞开一丝缝隙的心防。
在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暴露软肋,意味着给予对方掌控自己情绪的权力,意味着……将自己置于随时可能被抛弃、被伤害的悬崖边缘!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墨黑的眼瞳里,刚才那汹涌的喜悦和依赖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惊恐、难堪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他不敢再看孟时深那双仿佛带着笑意的眼睛,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沾满雪泥的旧棉鞋上,仿佛那里藏着唯一的安全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羞耻。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像个疯子一样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他暴露了内心最不堪的软弱和贪婪!
孟时深看着瞬间退开、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良枝影,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和低垂下去、写满抗拒的头颅,眼底深处那点明亮的笑意,几不可查地黯淡了一瞬,随即化作一声无声的、带着了然和深深怜惜的叹息。果然……还是太急了吗?那层厚厚的冰壳,远比他想象的更坚硬、更冰冷。
他敛去眼底的失落,脸上重新挂起那温和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从未出口:“外面冷,先进屋吧。”他伸手,想帮良枝影拂去头发上的雪沫。
良枝影却像被烫到般,猛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快得带着惊惶。他胡乱地用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雪,声音干涩紧绷:“……我自己来。”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冲进了民宿温暖的屋内,将风雪和孟时深复杂的目光,一并关在了身后。
***
接下来的几天,孟时深仿佛忘记了风雪中的拥抱和那句试探。他自然地融入了民宿的生活,依旧住在阁楼的地铺上。只是,良枝影的世界,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煎熬。
孟时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煎熬。他坐在火炉旁看书时低垂的侧影,他端着热水递过来时指尖的温度,他调试仪器时专注的神情……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良枝影努力维持平静的表面下,激起剧烈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更让良枝影心绪不宁的是孟时深带来的那个消息。
“升任组长的事,我拒绝了。”一次晚饭后,孟时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良枝影擦拭桌面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墨黑的眼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为什么?他不是说……因为升任才无法回来吗?那现在……
“为什么?”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干涩。
孟时深将碗碟叠好,走到水盆边,挽起袖子开始清洗。水流哗哗,他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清晰而温和:“坐办公室处理数据,整天对着电脑屏幕和报告……不太适合我。”他侧过头,对着良枝影笑了笑,那笑容干净而坦荡,“我还是更喜欢待在野外,亲手触摸岩石的纹路,感受大地的脉动。做基础探测,更……脚踏实地一些。”
理由很充分,很符合孟时深给人的印象——务实,热爱自然,不拘泥于虚名。良枝影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某个角落却悄然松动了一点点。这似乎……解释了他为何能回来?那之前那条短信……也许是院里的安排变动?并非他主观的欺骗?
就在良枝影心绪稍缓之际,孟时深却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羽毛轻拂般的微妙笑意。他没有看良枝影,只是专注地冲洗着手中的碗,水流在他指间跳跃。
“而且……”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语气变得有些轻缓,带着点不易捉摸的深意,“留在这里……继续做基础探测,感觉也挺好。”
水流声依旧。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良枝影擦拭桌面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猛地抬起眼,看向孟时深在昏黄灯光下的侧影。那句“留在这里……感觉也挺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远超其体积的剧烈涟漪。
这里?这个偏远、寒冷、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山坳小镇?
感觉挺好?
为什么?
一个答案,带着灼热的温度,呼之欲出。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那温和语气里隐含的暧昧,那微微上扬的尾音,那“而且”后面未尽的话语……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良枝影牢牢罩住。
他……是为了……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良枝影所有的神经!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沉恐惧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孟时深……也喜欢他吗?
像他……偷偷地、不可控制地……喜欢着孟时深那样?
狂喜如同绚烂的烟花,在心底炸开,带来短暂的眩晕和暖意。然而,这暖意仅仅维持了一瞬,便被紧随其后的、更庞大更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
如果……如果孟时深真的喜欢他……
那么,他该怎么办?
接受?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去拥抱这份迟来的、滚烫的温暖?去尝试建立一段他从未体验过的、真正的亲密关系?
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让良枝影恐惧得浑身发抖。他是什么?一个在冰冷和伤害中长大、连如何与亲生父母正常相处都做不到的怪物。他满身是刺,内心是深不见底的冰窟和随时可能坍塌的脆弱。他不懂如何去爱,更害怕承受别人的爱。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交付信任,意味着将最柔软的心房暴露给对方——那等同于将致命的匕首亲手递给对方!他无法想象自己笨拙地去回应孟时深的温柔,更无法承受万一……万一这份温暖再次消失,或者变质,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那会比那条冰冷的短信更痛百倍千倍!
拒绝?将这份可能的心意推开,继续缩回自己那个虽然冰冷但安全的壳里?把这份隐秘的喜欢,如同珍藏那张纸条一样,深埋心底,独自品尝那份带着苦涩的甜?
这个选择,同样让他痛彻心扉。想到要亲手推开孟时深递来的光,想到要再次回到那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永恒的冰窖……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和痛苦,瞬间攫住了他。
无论选择哪条路,前方似乎都是万丈深渊。
接下来的几天,良枝影彻底陷入了自我囚禁的地狱。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焦躁、恐惧、痛苦地在内心的牢笼里疯狂冲撞。
他不敢再看孟时深的眼睛,害怕从那温和的眸子里看到更多让他无法承受的暗示。他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孟时深独处的机会——当孟时深在火炉旁看书时,他会立刻起身去后院劈柴;当孟时深调试仪器需要帮手时,他会借口去罗爷爷家看诊;吃饭时,他永远选择离孟时深最远的角落,埋头快速吃完,然后立刻离席。
他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厚重,更加冰冷。杨婶的絮叨,他置若罔闻;孟时深偶尔主动的、温和的搭话,他要么用最简短的“嗯”、“好”敷衍过去,要么干脆假装没听见,目光死死地盯着别处,仿佛那里有无比吸引人的东西。
阁楼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如同受惊的蜗牛,迅速缩回这个狭小的空间,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要将外面那个带着孟时深气息的世界彻底隔绝。他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孟时深和杨婶或齐小川的低语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痛苦地跳动。
那张藏在胸口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他。孟时深温和的笑容,风雪中等待的身影,那句带着暧昧深意的“留在这里感觉也挺好”……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反复拷问着他、折磨着他。他渴望靠近那火焰,又恐惧被焚成灰烬;他贪恋那温暖,又深信自己只配待在冰冷的黑暗里。
每一次在走廊上与孟时深擦肩而过,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熟悉而令人心颤的气息时,良枝影的身体都会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会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孟时深落在他背影上的目光,那目光带着探究,带着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他刻意回避的受伤?
这无声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和自责。他像个残忍的刽子手,一边渴望着对方的温暖,一边又用最冰冷的沉默和逃避,一刀刀地凌迟着对方递来的善意和……可能的心意。
冰层之下,熔岩在痛苦地翻滚、沸腾,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良枝影把自己困在了亲手构筑的、更加绝望的孤岛之上。每一步靠近孟时深的尝试都让他恐惧退缩,而每一次退缩,又将他推向更深的孤独和悔恨的深渊。这场无声的拉锯战,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让他在渴望与恐惧的夹缝中,痛苦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