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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冰层上的音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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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时深看着良枝影又一次像受惊的兔子般,在自己试图靠近时猛地转身,消失在通往阁楼的楼梯拐角,只留下一个仓惶冰冷的背影。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迅速关上,隔绝了楼下炉火的暖意和……他无声的叹息。
这样不行。
连续几天的刻意回避和冻人三尺的沉默,像一层不断加厚的冰壳,将良枝影重新封冻起来,也让他自己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强行破冰,只会让碎片伤人伤己。他需要一把更温和的钥匙,一个能让良枝影自己愿意探出头来、重新建立安全感的支点。
第二天午后,当良枝影再次习惯性地避开火炉旁看书的孟时深,拿起斧头准备去后院时,孟时深放下了手中的书。
“良医生。”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近乎示弱的温和,成功地让良枝影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良枝影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紧绷的竹子,握着斧头的手指关节泛白。
孟时深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再靠近,保持着让对方感到安全的距离。他看着良枝影僵硬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生气了?”
良枝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
孟时深的声音继续响起,像羽毛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或者……我其实,并不是你的朋友?所以……你才总是躲着我?”
“朋友”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良枝影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澜。
朋友?
他猛地转过身,墨黑的眼瞳里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茫然。他看向孟时深。对方脸上没有质问,没有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无辜和小狗般湿漉漉的困惑。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里,映着他自己慌乱的身影。
不是……那种暧昧的暗示?
只是……朋友?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良枝影连日来筑起的、恐惧与渴望交织的混乱高墙。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和……奇异的轻松感,席卷了他。失落于那个滚烫的、令他恐慌又向往的可能似乎只是自己的臆想;轻松则在于,如果是朋友……那层冰冷的壁垒似乎就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存在的理由。朋友的距离,比那令人窒息的暧昧要安全得多。
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一直紧攥着斧头柄的手指也松开了些力道。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没有躲着你”,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微弱的、类似气音的声音。最终,他只是有些狼狈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孟时深,又迅速垂下。
孟时深捕捉到了他细微的松动和那瞬间的茫然。心中了然,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种纯粹坦荡的暖意:“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 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个“朋友”的定义已经盖棺定论,不再深究,“对了,昨天整理设备,想到一个……或许有点意思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话题的转向让良枝影紧绷的神经又放松了一丝。他抬起头,墨黑的眼瞳里带着一丝询问。
孟时深走回火炉旁,拿起那个轻薄的便携播放器晃了晃:“我在想……你记录的那些鸟鸣,那些属于这片山林最本真的声音,和人类创造的音乐,比如古典乐……它们能不能……融合在一起?”
良枝影愣住了。融合?鸟鸣和……古典乐?这个念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孟时深看着他的表情,笑容里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光芒:“你看,你负责收集鸟类的‘声音样本’,我呢,负责从我的古典乐碟片里,挑选一些合适的片段进行剪切、编排……试试看,能不能碰撞出一些不一样的火花?创作一些……只属于这片山林和我们的‘声音图卷’?”
这个提议像一道奇异的光,瞬间点亮了良枝影沉郁的心境。收集鸟鸣是他熟悉且热爱的事情,而音乐……尤其是孟时深带来的那些如同月光流水的古典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浸润了他的感官。将两者结合?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创造力的可能性,像一颗种子落入心田。
墨黑的眼瞳里,那层厚重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可以试试。”
***
冰封的关系,似乎因为这看似“无害”的共同创作项目,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那层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回避消散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良枝影从山林归来,带着记录下鸟鸣的录音笔,孟时深总会适时地出现在诊所或民宿那个温暖的火炉旁。两人之间不再是无言的沉默或刻意的躲避,而是围绕着那些“声音素材”展开简单却必要的交流。
“今天录到了几只红胁蓝尾鸲求偶的鸣叫,声音很清脆,带点颤音。”良枝影将录音笔递给孟时深,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专注工作的认真。
孟时深接过,插上耳机仔细聆听,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这个声音的层次感很好!像一串跳跃的冰凌……和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开头的琶音感觉会很搭!”他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音乐软件,将鸟鸣片段导入,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地滑动、剪切、尝试拼接。
火炉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两人。良枝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孟时深专注工作的侧脸。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和频谱图他看不懂,但他能感受到孟时深投入其中的热情和一种近乎匠人的专注。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有时,孟时深会停下动作,摘下一边耳机递给良枝影:“听听看?这段灰背鸫的低沉鸣叫,我试着混在了贝多芬《田园》第二乐章溪边场景的背景音里……感觉怎么样?”
良枝影接过耳机,小心地戴上。耳机里,灰背鸫悠长而略带沙哑的鸣啼,如同从林间深处传来,巧妙地融入了贝多芬描绘溪流潺潺、微风拂过林梢的舒缓弦乐之中。鸟鸣不再是突兀的背景音,而是成了自然画卷中不可或缺的一笔,与人类的音乐和谐共鸣。一种奇妙的、仿佛置身于真实山林与音乐殿堂交汇处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墨黑的眼瞳里闪烁着被点亮的光芒:“……很自然。”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他们在火炉旁讨论哪种鸟鸣适合搭配巴赫的严谨复调,哪种又更适合肖邦诗意的夜曲。孟时深会分享古典乐背后的故事和情感,良枝影则会讲述他观察到的鸟类习性,以及不同鸣叫在求偶、警戒、交流中的含义。
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冰冷坚硬的壁垒在共同创造的乐趣和流淌的音乐中悄然溶解。良枝影甚至开始习惯孟时深偶尔递来的温水,习惯他坐在自己身边时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种隐秘的依恋,在“朋友”的安全标签下,如同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角落,不再那么令他恐慌,反而带着一种微甜的酸涩,悄然滋长。
一次,当孟时深将一段银喉长尾山雀细碎悦耳的群鸣,巧妙地编织进维瓦尔第《四季》中“春”的欢快旋律里,效果出奇地和谐灵动时,良枝影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
他放下耳机,看着孟时深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把鸟鸣和古典乐放在一起?”
孟时深停下了在触摸板上滑动的手指,转过头看向他。火光照亮了他眼底温和的笑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古典乐,是人类对自然之美最深沉、最精妙的回应。是人类用最复杂、最有序的规则,去模仿、去诠释、去升华那些风的声音,水的声音,花开的声音……甚至,是心跳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远方寂静的山林,“它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最美的声音。”
良枝影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他看着孟时深。
“而鸟鸣,”孟时深的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由衷的赞叹,“是这片天地间,最自由、最纯净、最灵动的自然之音。它未经雕琢,却蕴含着我们无法完全解读的生命密码和宇宙韵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良枝影脸上,笑容如同炉火般温暖而包容:“当人类最美的声音,与自然最美的声音相遇、融合……你不觉得,那本身就是一幅……最美的图卷吗?就像雪融之后,冻土下萌发的新芽,是寒冬与暖春最动人的对话。”
最美的声音……最美的图卷……
孟时深的话语,像带着温度的泉水,缓缓注入良枝影干涸已久的心田。他看着孟时深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眸,看着他谈起音乐与自然时那份纯粹的热爱和深刻的洞见。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如同磁石般牢牢攫住了他。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被眼前这个人——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深深吸引。这份吸引,远比初时的温暖依赖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
就在这时,孟时深的话锋似乎几不可查地一转。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良枝影脸上,声音放得更缓,如同夜风拂过林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和深意:
“自然……就是这样,良医生。它包容万物,无论你是高耸入云的雪松,还是岩石缝隙里不起眼的苔藓;无论你是翱翔天际的雄鹰,还是只在晨昏短暂鸣唱的普通小鸟……在自然的法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完美或缺憾。每一种存在,都有它独特的位置,都值得被倾听,被接纳,被……珍视。”
他的话语如同羽毛,轻轻拂过良枝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那关于“怪物”、“冰窟”、“无法去爱”的恐惧和自卑。孟时深没有直接点破,却用自然作为宏大的隐喻,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无论你觉得自己多么“残缺”或“不堪”,在我这里,你都是被全然接纳、值得被珍视的存在。
这份包容的暗示,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良枝影。他听懂了。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他都听懂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涌上脸颊,耳根滚烫。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随着更深的恐慌,再次将他席卷。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孟时深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看透一切的眼睛。刚刚因为音乐合作而建立起来的短暂平静被彻底打破。内心再次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接受这份包容?拥抱这份可能的心意?还是……再次缩回安全的阴影里?
他紧紧攥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一次,他没有逃开,却选择了更深的沉默。他坐在温暖的火炉旁,坐在流淌的音乐碎片和孟时深无声的注视下,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囚徒,被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恐惧撕扯着,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只有炉火跳跃的光芒,在他低垂的、写满挣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