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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炉火为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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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洞洞口,寒风如同野兽的利齿,撕咬着跪在雪地里的孟时深。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死死地锁在被他从黑暗深渊里强行拽出的那个人身上。
良枝影蜷缩在他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剧烈的颤抖都牵扯着孟时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的脸埋在孟时深沾满雪泥、冰冷刺骨的冲锋衣领口,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一大片布料,灼痛了孟时深颈侧的皮肤。
“枝影……枝影……”孟时深的声音嘶哑破碎,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像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他双臂收得死紧,恨不得将怀中这具冰冷颤抖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我抓住你了……再也不会放开……再也不会……”
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泪水和浓重的鼻音。是后怕,是狂喜,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更是对自己未能及时守护的滔天怒火和悔恨!如果他再晚一步……如果那片抖动的雪没有被发现……
怀里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这近乎窒息的拥抱里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滚烫的承诺。那剧烈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极其缓慢地平复了一些。一直僵硬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住了孟时深后背湿冷的衣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死也不肯再松开。他将头更深地埋进孟时深的颈窝,像寻求庇护的幼兽找到了最后的巢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
这无声的回应和依赖,像一道暖流注入孟时深冰封的心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良枝影更稳地抱起来。旁边举着火把的镇民立刻上前帮忙搀扶。
“快!回镇上!生火!拿热水和毯子!”孟时深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簇拥着他们,在火把摇曳的光芒和呼啸的风雪中,艰难地跋涉回民宿。昏黄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杨婶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被抱回来的、几乎失去知觉的良枝影,吓得惊叫出声。
孟时深抱着良枝影,径直冲进被炉火烧得暖融融的诊所。他小心翼翼地将良枝影放在火炉旁铺着厚厚毯子的躺椅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杨婶!热水!干净的毛巾!还有冻伤膏!”孟时深语速飞快地吩咐着,自己则迅速脱下沾满雪泥、冰冷僵硬的手套。当看到良枝影那双暴露在外的、原本修长如今却红肿青紫、布满冻疮和血污、指甲翻卷断裂的手时,孟时深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双手,几个小时前还在火炉旁和他一起整理鸟鸣的录音!
他强忍着喉头的哽塞,小心翼翼地捧起良枝影的一只手,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上面的血污和冰碴。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疼痛。冰水混合着血水被擦去,露出下面冻得发白、皮肉翻卷、触目惊心的伤口。
良枝影的意识在暖意中逐渐回笼。手指传来的刺痛让他蹙紧了眉头,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孟时深低垂的、写满心疼和专注的侧脸。他微微动了动,想抽回手,声音微弱:“你……你的手……”
他看到孟时深那双同样沾满泥雪、被冰碴划破多处、甚至指关节也红肿渗血的手,正在为自己清理伤口。
孟时深动作一顿,头也没抬,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一种罕见的不耐烦和……浓浓的自责:“我没事!”
那语气里的生硬和烦躁,让良枝影微微一怔。他从未听过孟时深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随即,他看到了孟时深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对自己伤势的毫不在意,以及那深藏眼底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火——那怒火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自己,针对那个让这一切发生的源头!
良枝影的心猛地一缩,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顺从地任由孟时深处理自己惨不忍睹的双手。那粗糙却无比温柔的触碰,带着消毒药水的微凉和药膏的温润,一点点抚平着皮肉的刺痛,也奇异地安抚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
“砰!”
诊所那扇虚掩的木门被粗鲁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卷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暖意。
大姨父那张写满不耐和刻薄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搓着手,跺着脚上的雪,目光扫过躺椅上虚弱的良枝影和正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为他上药的孟时深,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愧疚或担忧,反而堆起一种混杂着算计和理所当然的蛮横。
“哼!小兔崽子命还挺大!”他嗤笑一声,大剌剌地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目光直接钉在良枝影苍白的脸上,“醒了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我跟你说,你表弟那工作的事……”
良枝影的身体瞬间僵硬!刚刚平复一些的恐惧和那令人窒息的道德重压再次如同冰冷的巨网般罩下!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避开那道让他如芒在背的目光,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刻薄的指责、失望的眼神、冰冷黑暗的杂物洞……所有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
就在他即将被这熟悉的恐惧彻底淹没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最坚实的壁垒,猛地横亘在他与大姨父之间!
孟时深站了起来。
他站得笔直,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岳,瞬间挡住了大姨父投向良枝影的所有视线,也挡住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他脸上所有的温和、耐心,甚至刚才处理伤口时的专注和心疼,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他强行压抑在平静的表面之下。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锋,死死地锁在大姨父脸上,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
诊所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被冻结。
大姨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极具攻击性的姿态和冰冷的眼神震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你……你想干什么?”
孟时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地上:
“你养他这些年,所有的花费。”他顿了顿,报出一个极其精准、显然是早已计算过的数字,“包括衣食住行,学费书费,一分不少。明天,我会让银行转账给你。”
大姨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你说什么?!那点钱就想打发我?我养他那么大……”
“再加百分之十的利息。”孟时深的声音毫无波澜,打断了他的叫嚣,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交易,“从此,两清。”
“两清?!”大姨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们老梁家的事!他是我养大的!他的命都是我的!他就该……”
“该什么?”孟时深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向前逼近一步!那一步带着千钧之力,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浪潮般压向大姨父!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刺穿对方虚伪的嘴脸,“该被你当作索取的筹码?该被你用所谓的‘恩情’绑架一辈子?该活在你暴力和刻薄阴影下,连生病躲起来都成了‘忘恩负义’?!”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大姨父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被戳破伪装的惊惧和难堪!
“你给他的,只有物质上勉强维生的东西!而给他的精神折磨和童年阴影呢?”孟时深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厉,“那笔钱,是买断你所谓的‘养育之恩’!从此以后,你与他,再无瓜葛!他良枝影,不欠你梁家一分一毫!更没有义务,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铺路搭桥!”
“你……你……”大姨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孟时深,却在他那冰冷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撕碎的目光下,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他无法抗衡的、冰冷的怒火。
“现在,”孟时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更令人胆寒的、不容置喙的命令感,“拿着这个数,滚出去。”
大姨父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他看着孟时深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被孟时深牢牢护在身后、蜷缩在躺椅里脸色苍白的良枝影,再看看旁边举着铁锹、对他怒目而视的几个镇民壮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羞辱的愤怒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绝对力量的恐惧。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所有的叫嚣和蛮横都化作一声不甘的冷哼。他猛地一跺脚,抓起放在墙角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转身就想冲出门去。
“站住!”孟时深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姨父脚步一顿,惊疑不定地回头。
孟时深的目光扫过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音毫无起伏:“雪太大,现在下山是找死。杨婶,”他转向一旁紧张看着的杨婶,“麻烦给他安排一个房间,离这里最远的。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他下山。”
大姨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没敢再说什么,在杨婶复杂的目光和几个汉子无声的“护送”下,灰溜溜地走向了民宿最偏僻角落那个堆放杂物的、冰冷的小房间。
诊所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风雪和那令人窒息的阴影。
炉火的光芒重新占据了主导,温暖的气息缓缓回流。
孟时深紧绷的身体这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那番对峙带来的戾气和冰冷彻底呼出体外。他转过身,重新在良枝影身边蹲下。脸上所有的冰冷和怒意瞬间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良枝影那只刚刚处理了一半、依旧红肿可怖的手,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极致轻柔。他拿起药膏,用棉签蘸取,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些翻卷的伤口和冻裂的皮肤上,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良枝影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沾着药膏、骨节分明的手,看着他那低垂的、写满了专注和温柔的眼睫,看着火光在他侧脸上跳跃的温暖光晕。刚才那场如同雷霆风暴般的对峙,那冰冷如刀的话语,那强悍到令人心颤的保护姿态……与眼前这极致的温柔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暖流,混合着迟来的酸涩和释然,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那纠缠了他十几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道德枷锁和负罪感,在孟时深那一声斩钉截铁的“两清”和“不欠你一分一毫”中,轰然碎裂!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脸颊。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孟时深那同样红肿、带着伤痕的手背。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孟时深涂抹药膏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
两双眼睛在温暖的炉火光晕中静静对视。
一双墨黑,盛满了泪水、释然,和一种初生的、小心翼翼的、如同破土嫩芽般的依赖与信任。
一双沉静,映着火光,盛满了心疼、后怕,以及一种历经劫波后、更加坚定深沉的爱怜与守护。
没有言语。
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温暖的心跳,在寂静的室内轻轻回荡。那只冰冷带伤的手,被另一只同样带伤却无比温暖的手,稳稳地、珍重地托着。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契约都更坚固的界限,以这炉火为中心,悄然划分开来。界限之外,是风雪和不堪的过往;界限之内,是两颗伤痕累累却终于找到彼此、紧紧依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