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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归途与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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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梢那点新绿，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暖意一圈圈扩散，终至覆盖了整个山坳。冬的壁垒在无声消融，积雪退守向更高的山脊，裸露出大片湿润深褐的土地。溪流挣脱了冰的桎梏，在阳光下欢快地奔腾，泠泠水声取代了风雪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甜、腐殖质被暖阳蒸腾出的醇厚，以及某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蓬松柔软的生机。
孟时深和良枝影牵着手，踏遍了小镇的每一条被融雪浸润得泥泞的小径。他们去看望罗爷爷，老人的咳嗽在春日暖阳里已好了大半，倚在院门口晒着太阳，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欣慰的笑意。他们去看了小翠，女孩穿着杨婶新做的碎花薄袄，在溪边追逐着一只翅膀闪着蓝光的翠鸟，笑声像刚解冻的溪水般清亮。他们沿着当初良枝影无数次独自穿行、观测鸟类的林间小路慢慢走着，脚下是松软的、覆盖着去岁枯叶的泥土，头顶的树枝不再是光秃秃的绝望，无数细小嫩绿的芽苞如同星子缀满枝头，蓄势待发。
每一处熟悉的景致，都成了无声的道别辞。良枝影的旧相机快门按动得比往常频繁，镜头不再仅仅追逐飞鸟，也框进了低矮的屋檐下袅袅升起的炊烟，框进了杨婶在院子里翻晒被褥时佝偻却充满力量的背影，框进了溪边青石板上洗衣妇人们爽朗的笑谈，框进了阳光下眯着眼打盹的老黄狗……这些他曾视为背景板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常，此刻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成为他心底最沉甸甸的、名为“家”的印记。
孟时深则用他的地质锤，在溪流边一块不起眼的、带着独特层理纹路的深灰色岩石上，轻轻敲下了一小块。他将这块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石头仔细包好，放进行囊的最里层。那是他探测过的土地深处涌动的脉搏，也是他承诺归来的凭证。
年关的脚步，踏着融雪的节奏近了。
杨婶家的灶火前所未有的旺。大铁锅里炖着山里打来的野味，咕嘟咕嘟冒着浓香的热气；屋檐下挂起了红彤彤的辣椒串和风干的腊肉；小小的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连柴垛都码得格外整齐。
年夜饭是在杨婶家那间总是烟熏火燎、此刻却洋溢着暖融喜气的大屋里吃的。两张掉漆的方桌拼在一起，铺上了杨婶压箱底、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菜色算不得多么丰盛精致，却都是小镇独有的、带着山林气息的年味：大碗的炖山鸡，油亮亮的腊肉炒蕨菜，自家磨的豆腐，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象征团圆的饺子。
罗爷爷被小翠搀扶着来了，李婆婆拄着拐杖也来了，几个平日里帮衬过孟时深搜寻的壮实汉子带着自家酿的米酒也来了。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火炉烧得旺旺的，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杨婶是当仁不让的总指挥，在灶台和桌子间穿梭，声音洪亮地指挥着：“枝影！把饺子端过去！小心烫！” “孟老师！别坐着了，给罗老爹满上酒啊！”
孟时深笑着应声，拿起粗瓷酒壶，给罗老爹斟满自家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良枝影则小心地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他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腼腆的放松笑意，动作虽依旧安静，却不再游离于人群之外。他偶尔和孟时深交换一个眼神，无需言语，暖意自在其中流淌。
席间没有城市里精致的客套，只有最质朴的喧闹和祝福。汉子们大声划着拳，米酒的醇香弥漫开来。罗老爹拉着孟时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李婆婆则不停地往良枝影碗里夹菜，念叨着：“多吃点，枝影，瞧你瘦的！” 小翠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笑声清脆。
良枝影安静地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听着耳畔喧闹的人声，看着跳跃的炉火映照着每一张熟悉而淳朴的笑脸。一种巨大的、饱胀的暖意充盈着他的胸腔，驱散了所有离别的愁绪。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如今，却成了他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港湾。他悄悄在桌下伸出手，握住了旁边孟时深同样带着暖意的手。孟时深立刻反手将他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守岁到午夜，屋外骤然响起零星的爆竹声，很快连成一片，噼里啪啦地炸响在寂静的山坳上空，惊起了远处林间栖息的鸟雀。
“放花了！放花了！”小翠兴奋地拍着手，拉着良枝影和孟时深就往院子里跑。
清冷的夜空下，小镇的灯火稀疏，却更衬得那深蓝丝绒般的夜幕辽阔无垠。一朵接一朵绚烂的烟花，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奋力地挣脱大地的束缚，冲向深邃的夜空，在最高处轰然绽放！
金色的流瀑，银色的火树，红色的牡丹，紫色的星辰……璀璨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天幕，也照亮了院子里每一张仰起的、写满惊叹与喜悦的脸庞。爆裂的光屑如同星雨般簌簌落下，转瞬即逝，却又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就在又一朵巨大的、如同金色垂柳般的烟花在头顶绽开的瞬间，灼目的光芒将整个小院映照得亮如白昼。
孟时深侧过头，在漫天流泻的光华里，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深深地凝视着身旁仰着脸的良枝影。烟花的光芒在他墨黑的眼瞳里跳跃，如同倒映着整个星河，纯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无需言语。
孟时深伸出手臂，将良枝影揽入怀中。
良枝影温顺地依偎过去，脸颊贴上他温热的胸膛。
然后，在漫天绚烂的、象征着辞旧迎新的华彩之下，在无数星辰般坠落的光屑之中，在人间最鼎沸的喧闹与祝福的包围里——
孟时深低下头。
良枝影微微仰起脸。
一个吻，带着烟花的硝烟味，带着米酒的醇香，带着彼此滚烫的体温和无需言说的爱意，深深地、久久地印在了对方的唇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唯有璀璨的烟火是流动的背景，唯有紧贴的心跳是唯一的旋律。世间所有的幸福，似乎都凝结在这冰与火交织的夜空下，在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拥抱与亲吻里。
***
年后，初升的朝阳将山坳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积雪融化的水汽在空气中氤氲。一辆略显破旧、却擦得锃亮的面包车停在镇口的老榆树下，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后备箱敞开着，里面塞满了简单的行李和杨婶硬塞进来的大包小裹——腊肉、干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
离别的时刻终究来临。
小小的镇口，竟站满了人。杨婶眼圈通红，手里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不住地抹着眼泪。罗爷爷被小翠搀扶着，花白的胡子在晨风里微微颤动。李婆婆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也泛着水光。那几个曾帮着孟时深漫山遍野搜寻的汉子，沉默地站在一旁，脸上有不舍，也有祝福。连那只老黄狗也似乎感受到了气氛，安静地趴在杨婶脚边，尾巴轻轻扫着地面。
孟时深和良枝影站在车旁，面对着这无声却无比厚重的送别。阳光勾勒着他们的轮廓，也照亮了彼此眼中强忍的泪光和不舍。
“杨婶，罗老爹，李婆婆……大家……”孟时深的声音有些哽塞，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都……多保重身体！我们会常回来看大家的！”
“枝影啊……”杨婶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抓住良枝影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到了城里……要按时吃饭，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别总闷着……跟孟老师好好的……”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母亲般的牵挂。
良枝影用力回握着杨婶粗糙温暖的手，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头。墨黑的眼瞳里，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他看向罗爷爷，看向李婆婆，看向每一个熟悉的面孔……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孟时深揽住良枝影微微颤抖的肩膀，将他轻轻拥在身侧，对众人郑重道：“大家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
司机按响了催促的喇叭，短促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刺耳。
最后的时刻到了。
孟时深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护着良枝影坐进副驾驶。他自己绕到驾驶座旁，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晨光温柔拥抱的土地，看了一眼那些站在老榆树下、如同剪影般沉默送行的人们。
车子缓缓启动，碾过湿润的泥土，驶上那条蜿蜒的、通往山外的路。
良枝影忍不住摇下车窗，探出头去。
视线瞬间模糊。
他看到杨婶用力挥舞着手帕的身影在变小。
他看到罗爷爷抬起枯瘦的手，缓缓地挥动着。
他看到小翠挣脱了爷爷的手，追着车子跑了几步，清脆的童音带着哭腔随风传来：
“良医生！孟老师！记得回来看我——！”
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他用力地、朝着那渐渐缩小的、送行的人群挥手。晨风灌进车窗，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带着融雪的微凉，也带着故乡最后的气息拂过他的脸庞。
孟时深一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越过换挡杆，坚定地、紧紧地握住了良枝影放在腿上的、那只冰凉微颤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无声的慰藉和承诺。
车子转过一个弯，老榆树、低矮的房屋、送行的人群，终于被起伏的山峦彻底遮挡。
良枝影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闭上被泪水浸湿的眼睛。胸口是离别的酸楚，沉甸甸的。但那只被紧紧握着的手，传递来的滚烫温度，和掌心下清晰有力的脉搏，却又像一泓温暖的泉水，缓缓注入心田，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孟时深侧过头，看着良枝影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和微微起伏的胸口，目光温柔而坚定。他紧了紧交握的手，声音低沉，如同誓言，也如同开启新篇的序曲：
“我们回家。”
车轮碾过湿润的泥土，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朝着山外那片广阔而未知的世界驶去。车窗外，初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远山近树都染上一层明亮的、充满希望的淡金色。融雪的溪流在路旁的山涧里欢快奔腾，泠泠水声一路相随。冻土已然苏醒，新芽正在萌发，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而身后那片被群山环抱的小小天地，连同那棵见证了一切的老榆树，都将在暖阳和思念中，静静等待着游子的归期。
是离别更是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