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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暖巢与旧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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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尚未刺破厚重的云层,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涂抹在阁楼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上。孟时深是被一阵极其细微、压抑的呻吟惊醒的。他睡眠很浅,在野外养成的习惯。意识瞬间回笼,他立刻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咫尺之隔的地铺——良枝影的方向。
他迅速翻身坐起,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光看去。良枝影蜷缩在厚实的棉被里,身体却在不自觉地细微颤抖。被子裹得很紧,几乎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光洁却异常潮红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心。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那呻吟声就是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来的。
孟时深的心猛地一沉。他掀开自己的被子,顾不上清晨刺骨的寒意,几步就跨到地铺旁,蹲下身。
“良医生?”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良枝影没有回应,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了被子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伤后本能躲藏的小兽。
孟时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良枝影露在被子外的额角。滚烫!那热度灼得他指尖一缩。
发烧了。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心头揪紧。昨日的情绪大恸,长时间的悲伤压抑,加上连日劳累和在风雪中奔波的寒气侵袭,这个沉默寡言、似乎将所有心力都用来支撑他人、唯独忘了自己也需要支撑的医生,终于被击垮了。
孟时深没有犹豫。他立刻起身,动作尽量放轻,快速下楼。杨婶家的厨房里已经飘出了柴火的烟气和米粥的香气。杨婶正在灶台前忙活,看到孟时深匆匆下来,愣了一下。
“杨婶,有温度计吗?良医生发烧了,额头很烫。”孟时深语速很快,但语气沉稳。
“哎哟!这怎么话说的!”杨婶一拍大腿,脸上立刻堆满了担忧,“有有有!我这就去拿!药箱里还有退烧药!”她转身就往后屋跑。
孟时深则快速地从热水壶里倒了半盆温水,又拿了一个干净的搪瓷盆和毛巾,端上楼。阁楼里,良枝影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只是颤抖似乎更明显了些。
孟时深将水盆放在地铺旁,拧了一把温热的毛巾。他轻轻掀开蒙住良枝影口鼻的被子一角。那张苍白的脸此刻泛着病态的潮红,浓密的睫毛因为不适而微微颤动,紧抿的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干裂起皮。
“良医生,擦擦脸,会舒服点。”孟时深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冬日里一缕不易察觉的暖风。
温热的毛巾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轻轻覆盖在良枝影滚烫的额头上。接触到舒适的凉意(对他滚烫的皮肤而言是凉意),良枝影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点,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叹息的微音。孟时深动作轻柔而仔细,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过他滚烫的额头、脸颊、脖颈,避开他紧蹙的眉心。
杨婶很快拿着温度计和一个装着几粒药片的小纸包上来了。“39度2!烧得不轻!”她看了一眼水银柱,忧心忡忡,“快,把这退烧药吃了!良医生啊,你这孩子,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絮叨着,把药片递过去。
孟时深接过药片和水杯。良枝影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墨黑的眼瞳因为高烧而显得水汽氤氲,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聚焦在孟时深脸上几秒,才似乎认出了他。他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别动。”孟时深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度。他一手托住良枝影的后颈,另一只手小心地将药片送到他唇边,再将水杯凑近。良枝影顺从地张开嘴,含住药片,就着孟时深的手喝了几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苦涩的药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始终低垂着眼睫,不敢看孟时深专注而关切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温度,比额头上温热的毛巾更灼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药液的苦涩,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缓缓化开,熨帖着四肢百骸。这感觉陌生而……奢侈。从小到大,生病对他而言,意味着独自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熬过漫长的痛苦,意味着大姨父不耐烦的斥责,意味着更深的沉默和忍耐。从未有人如此近地守着他,用这样温和又坚定的力量照顾他。
可同时,一股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抵触和恐慌,也像冰冷的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害怕这温暖。害怕这突如其来的、不求回报的呵护。害怕习惯了这种温度后,一旦失去,那落差会将他重新抛入更刺骨的冰窟。这矛盾的情绪撕扯着他,让他既贪恋着此刻的熨帖,又恨不得立刻推开那只扶着他的手,缩回自己那个冰冷坚硬的壳里。他讨厌自己这种别扭的恐惧,却又无法克制。
杨婶又端来一碗刚熬好的、加了姜丝的滚烫米粥。孟时深接过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散热。
“我自己来……”良枝影的声音沙哑虚弱,挣扎着想接过碗。
“别逞强。”孟时深的手稳稳地端着碗,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用勺子舀起一小口温热的粥,细心地吹了吹,确保温度适宜,才递到良枝影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
良枝影看着那勺递到嘴边的粥,又抬眼看了看孟时深平静而坚持的眼神。墨黑的眼瞳深处,挣扎的涟漪剧烈地波动着。最终,那点微弱的抗拒被身体的疲惫和心底那丝隐秘的渴望彻底压垮。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唇,接受了那勺温热的食物。
米粥带着姜的微辛和粮食朴实的香甜滑入喉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孟时深喂得很慢,很有耐心,每一勺都仔细吹凉。良枝影默默地吃着,目光低垂,只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不受控制的野草,在他高烧昏沉的脑海中滋生——如果……如果这个人能一直这样在身边……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立刻被他用更深的恐慌和自责狠狠压了下去。太贪心了,也太可笑了。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要驱散这不该有的妄想。
接下来的两天,风雪似乎也倦怠了,小镇笼罩在一片病恹恹的寂静里。孟时深彻底成了良枝影的“专属看护”。他的脚伤尚未痊愈,走路依旧有些跛,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行动的利落。按时提醒良枝影吃药,换冷毛巾物理降温,端水送饭,甚至帮良枝影拧毛巾擦脸擦手……他做得无比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良枝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高烧带来的混沌感像一层厚厚的浓雾。偶尔清醒时,他沉默地看着孟时深忙前忙后,为他掖好被角,试他额头的温度,或是坐在他地铺旁的地板上,安静地看着一本地质期刊。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药味、粥香,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这气息如同温水,一点点浸润着他冰封的壁垒,带来暖意的同时,也带来一种令他无所适从的溶解感。他渴望靠近,又恐惧靠近。每一次孟时深靠近给他换毛巾或喂药,他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又在对方温和的举动下慢慢放松,内心的挣扎从未停歇。
第三天午后,烧终于退了大半,只剩一点低热和挥之不去的虚弱感。窗外的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孟时深靠在墙边看书,良枝影裹着被子靠坐在墙角,手里捧着一杯孟时深刚换上的热水,小口啜饮着。阁楼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页的轻微沙沙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感觉好些了?”孟时深放下书,看向他。
良枝影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自己捧着水杯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病后和许久未说话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
“我……小时候,也经常发烧。”
孟时深微微一怔,随即目光柔和下来,安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催促,只是用眼神传递着倾听的意愿。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极其微弱的、愿意敞开心扉的缝隙。
良枝影没有看孟时深,视线依旧低垂,仿佛在对着手中的水杯说话,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雪沫。
“我爸妈……在外面打工。很远。记不清多久才回来一次。”他的语调很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住在大姨父家。大姨……人很好,很温柔。但她身体弱,家里……是大姨父说了算。”
他停顿了一下,捧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孟时深敏锐地捕捉到他指节瞬间的泛白。
“大姨父……脾气不好。”良枝影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淹没在寂静里,“他在厂里干活,不顺心的时候……很多。回家……就……”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吸了口气,仿佛在平复某种无形的压力,“有时候是皮带,有时候是……随手抓到的东西。嫌我吃饭慢,嫌我走路声音大,嫌我……碍眼。”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孟时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良枝影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眼睫,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暴躁成年人的阴影下,沉默忍受着无端责难和皮肉之苦的瘦小男孩。
“我……不敢哭出声。”良枝影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哭了……会打得更凶。只能躲到床底下,或者……柴房后面那个放杂物的小洞里。那里……很黑,很冷,有蜘蛛网和老鼠。但那里……没人能找到我。”他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病态的、寻求安全感的怀念。
孟时深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握紧了。他想象着那个场景:冰冷黑暗的角落,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蜷缩着,用绝对的沉默和隐匿,换取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这画面像冰锥刺入心脏。
“但是,”良枝影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困惑的平静,“他……供我吃,供我穿,让我上学。一直到我……上高中。书费,学费……没缺过。也没让我……饿死冻死。”
他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孟时深,那双墨黑的眼瞳里充满了真实的、无法消解的迷茫和挣扎,像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蛾。
“你说……这算不算恩?他对我……是有恩的吧?”他像是在问孟时深,又像是在拷问自己,“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可是……”他的声音哽住了,眉头痛苦地拧紧,“可是我……没有办法……喜欢他。一点点……也做不到。每次看到他,每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都会想起……那种疼……那种……躲起来的冷。”
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如此真实,像深不见底的漩涡。恩情与伤害,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啃噬着他,让他无法挣脱,也无法释怀。
孟时深的心被巨大的酸楚和怜惜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也好,开解也罢。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郑重:“我明白。”
良枝影似乎因为他这句简单的“明白”而得到了一丝奇异的慰藉,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水杯里氤氲的热气,沉默了几分钟,才用更轻、更疲惫的声音继续道:
“高二……我爸妈……把我接回去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苦涩的笑,“他们……觉得亏欠我。想弥补。给我买新衣服,做好吃的……想跟我说话。可是……”
他再次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比之前的回忆更难以启齿。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话。”他声音里的困惑更深了,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都觉得……很陌生,很别扭。他们……很好,真的很好。可我就是……没办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我好像……在那个黑洞里待得太久了,已经……忘了怎么在阳光下,和别人……靠得那么近了。”
阁楼里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重的寂静。只有良枝影微弱的呼吸声,和他手中水杯里,那点微不可查的水纹晃动。
孟时深看着他低垂的、写满疲惫和迷茫的侧脸,看着他那双紧握着水杯、指节依旧泛白的手。他终于明白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疏离和沉默从何而来。那不是冷漠,而是伤痕累累后的自我保护,是在漫长黑暗和冰冷中,被迫学会的生存法则。阳光突然照进来,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刺眼的灼痛和无所适从的恐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告诉对方:我在这里。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