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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安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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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声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像一堵瞬间拔地而起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隔绝了所有试探和靠近的可能。孟时深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良枝影重新变得冰冷僵硬的侧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抗拒和痛苦。他知道自己踩到了雷区。
那个猜测,恐怕是真的。而且,那伤口远未愈合,甚至从未被真正触碰过。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屋内的哀泣声、低语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对不起。”孟时深的声音很低,带着真诚的歉意。他没有试图解释,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冒昧。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都是负担。他拄着木棍,慢慢转过身,不再看良枝影。目光扫过屋内忙碌而悲伤的人们,最后落在角落那个旧木柜上一台蒙着灰尘、样式老旧的CD播放机上。那是杨婶平时偶尔用来听地方戏的。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杨婶,”孟时深拄着拐杖,走到正在帮老人整理衣襟的杨婶身边,声音不大,
“您那台CD机,我能借一下吗?我包里有几张碟,想放点声音……或许……”他看了一眼依旧无声抽噎的小翠,没有说下去。杨婶抬起红肿的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台落灰的机器,又看了看孟时深温和而带着某种安抚力量的眼神,点了点头:“拿去吧拿去吧,孟老师,插头在那边墙根。”孟时深道了谢,挪到墙角,从自己那个巨大的登山包侧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硬质的CD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张光碟,封套印着优雅的字体和乐器的图案。他选了一张,轻轻吹掉CD机上的灰尘,将碟片放入,插上电源。略显生涩的读碟声响起,几秒后,一串清澈、空灵、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清泉般的钢琴音符,轻盈地、舒缓地流淌了出来,瞬间充盈了这间弥漫着悲伤与死亡气息的小屋。
是德彪西的《月光》(Clair de Lune)。柔和、宁静、带着淡淡忧伤却又不失希望的旋律,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屋内每一颗紧绷的心弦。它没有试图驱散悲伤,只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环绕着、承托着这份沉重。屋内忙碌的人们动作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小翠的抽泣声,也在这宁静的乐声中,渐渐变得平缓。孟时深没有回到良枝影身边。
他拖着伤腿,慢慢挪到火炉旁那张唯一的旧藤椅边,坐了下来。他将拐杖靠在旁边,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仿佛只是单纯地想听一会儿音乐。良枝影依旧站在门边的阴影里。起初,他僵硬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流淌的乐声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然而,渐渐地,那紧绷的肩线似乎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紧握着门框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些力道。他依旧没有回头,但微微低垂的头颅,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在炉火跳跃的光影和流淌的钢琴声中,似乎染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的软化。时间在哀伤的筹备和宁静的乐声中一点点流逝。小翠在张婶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邻居们将奶奶的寿衣穿戴整齐,开始布置简陋的灵堂。白色的蜡烛被点燃,昏黄摇曳的光映照着老人安详却冰冷的遗容。孟时深一直安静地坐在藤椅里,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又像是在专注地聆听音乐。CD机自动播放到了下一曲,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Nocturne in E-flat major, Op. 9 No. 2),旋律更加舒缓、沉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孟时深感觉到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他睁开眼。良枝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到了火炉旁的小马扎上。位置就在藤椅的斜前方,离他很近,却又保持着一点距离。他依旧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汲取炉火的暖意。墨黑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炉火橘黄的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紧抿的唇线。
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融化了一些,只剩下深深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以及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肖邦夜曲那如歌的行板在小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像温柔的溪水冲刷着冰冷的河床。良枝影的身体随着那舒缓的节奏,极其轻微地摇晃着。他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低垂下去,最终,前额轻轻地抵在了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呼吸声变得均匀而绵长。
他睡着了。在炉火的暖意、肖邦温柔的夜曲、以及这弥漫着死亡与新丧的沉重空气中,这个刚刚经历了徒劳的搏斗、巨大的失落和内心风暴的男人,以一种极其疲惫、毫无防备的姿态,沉入了短暂的睡眠。孟时深静静地看着他。火光在那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跃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那卸下所有伪装的脆弱感,像一根细线,轻轻缠绕在孟时深的心上。他犹豫了一下,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他慢慢伸出手,没有触碰良枝影的身体,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良枝影交握在膝头的、冰凉的手背上。那双手冰凉得惊人,皮肤下能感觉到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孟时深的手掌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覆盖着,像一个无声的、温暖的承诺,隔绝了从冰冷地面蔓延上来的寒意。良枝影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这份温暖,他交握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回应,又像是溺水之人本能地抓住浮木。他并没有醒来,只是那紧蹙的眉心,在炉火的暖光和音乐的抚慰下,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舒展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