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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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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回来了。
他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新生的白发在昏暗光线下刺眼夺目。
他仿佛没看见周予安,径直走向角落的水桶,舀起一瓢冷水就要往脸上泼。
“陆临!”周予安冲过去,一把打掉他手中的水瓢。冷水“哗啦”溅了一地,也溅湿了两人的裤脚。
陆临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灵魂已被抽空:“别闹。”
“别闹?”周予安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他抖开那张皱巴巴的契约,几乎戳到陆临眼前,“这是什么?!用命换钱?为了我?!为了我这个在‘安静腐烂’的人?!”
他想起陆临失控时那句锥心的话,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回旋镖,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陆临的目光落在契约上,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归于死寂的平静。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来钱快。”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彻底点燃了周予安。
他猛地揪住陆临的衣领,将他狠狠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动作牵扯到自己的伤口,剧痛袭来,他却浑然不觉,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陆临:
“谁他妈要你用命换的钱?!陆临,你看着我!”他嘶吼着,泪水终于决堤,“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鬼!你救得了别人,你救得了自己吗?!你告诉我,你还能回溯几次?!是不是下一次,下一次我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你满头白发、浑身是血地躺在这里?!”
陆临被他抵着,没有挣扎。
他能感受到周予安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颈间。那灼热的温度,竟比回溯的冰冷更让他疼痛。
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能撑到你……不需要的时候。”
“我不需要?!”周予安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崩溃地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我从来需要的就不是药!不是钱!是你!陆临!是你好好活着!你懂不懂?!”他松开陆临的衣领,双手无力地滑落,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摇摇欲坠,“我宁愿现在就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我……一秒一秒地把自己燃尽!”
最后的话语破碎在哽咽里。周予安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像受伤野兽的呜咽,在狭小的阁楼里回荡。
陆临僵在原地。周予安崩溃的哭喊,那句“我从来需要的就不是药!是你好好活着!”,像惊雷般在他死寂的心湖炸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拼尽性命的“守护”,在对方眼中,竟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凌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带着迟疑,轻轻落在周予安颤抖的发顶。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破冰般的温柔。
“别哭了……”陆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笨拙安抚,“我……不会那么容易死。”他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无比艰难又无比郑重的承诺,“在你……之前,不会。”
周予安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看见陆临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冷硬苍白的脸上,此刻没有了惯常的冰封,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哀伤与温柔。
他鬓角新增的霜白刺痛了周予安的眼睛,却也奇异地点燃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倔强的火焰。
“骗子……”周予安带着浓重的鼻音控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前倾,额头抵在了陆临同样冰凉的额头上。呼吸交融,泪水混合。
阁楼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交织的喘息,以及一种在绝望深渊边缘、相互确认存在的悲怆温暖。
陆临没有推开他。他闭上眼,感受着额间那一点真实的、带着泪水的温度和重量。
身体内部因回溯而撕裂般的疼痛似乎还在叫嚣,但此刻,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抬起手臂,极其小心地、带着试探般的僵硬,轻轻环住了周予安颤抖的肩膀。
这个笨拙的拥抱,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个在黑暗中孤独飘荡的灵魂。
周予安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更用力地反抱回去,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
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陆临肩头的布料,闷闷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陆临……别再为我回溯时间了。算我求你……如果……如果你真的……”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点……在乎我,就为我活一次。活到……活到我们……都撑不下去的那天。一起……好不好?”
一起腐烂,一起走向终点。这竟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奢侈的结局。
陆临的手臂收紧了。他将脸深深埋进周予安带着药味和泪水的颈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单音:
“……好。”
窗外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冷漠地映照着这方破败狭小的天地。
在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阁楼里,两个遍体鳞伤的灵魂,用一个绝望的拥抱和一句沉重的承诺,完成了对命运最悲壮的反抗,也确认了彼此在对方生命中那不可替代的、沉甸甸的唯一性。
爱意与死亡交织,如同黑暗中缠绕共生的藤蔓,在废墟上开出了第一朵名为“共生”的花。
那个绝望的拥抱和沉重的“好”字,像一道无形的契约,烙印在两人伤痕累累的灵魂上。
阁楼里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沉重的现实依旧压在头顶,钱、药、随时可能恶化的病情、陆临体内不断累积的创伤……
但一种奇异的平静降临了。
不再是死寂的压抑,而是两个在风暴眼中背靠背站立的人,共同呼吸的寂静。
周予安不再追问陆临的行踪,但陆临也不再刻意隐瞒。
他依旧早出晚归,咖啡店的班次排得满满的,偶尔会带回一些家教兼职的零钱——至于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周予安则努力扮演好一个“省钱的病人”。他会计算着药片,忍着轻微的隐痛尽量少吃一颗;会学着用那个单眼电磁炉煮些简单的粥和面条,尽管味道一言难尽;会在精神稍好的下午,把阁楼里里外外擦拭一遍,让这个狭小的空间至少看起来不那么颓败。
一天傍晚,陆临带回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烤红薯。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哪来的?”周予安眼睛亮了亮。
“路过,看到就买了。”陆临把红薯掰开,金黄的瓤冒着热气,递了一半过去。
周予安小心地接过,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却笑得眉眼弯弯:“好甜。”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满足得像得到珍宝的孩子。昏黄的灯光下,他苍白的脸颊似乎被热气熏出了一点微红。
陆临看着他满足的样子,低头咬了一口自己那份。
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似乎……真的还不错。他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唇角。
晚上,周予安靠在床头,陆临坐在床边的地铺上,就着台灯微弱的光看书。
窗外是城市的车流声,像遥远的海浪。
“陆临,”周予安忽然轻声开口,“等……等我好一点,我们去夜市吧?听说有家馄饨特别好吃。”
陆临翻书的手指顿住。夜市?人声鼎沸,烟火缭绕……那是一个离他的灰暗世界和周予安的病弱世界都很遥远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就一次,”周予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想……和你一起吃碗馄饨。”
沉默在灯光下蔓延。陆临看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最终“嗯”了一声。
周予安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带着纯粹的喜悦,仿佛得到了天大的许诺。
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的病气,短暂地照亮了小小的阁楼。
周予安口中的“好一点”,在精心(或者说拮据)的调养下,竟真的勉强到来了。
虽然依旧虚弱,容易疲惫,但至少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发作频率降低了。
一个难得的、没有阴雨的周末傍晚,周予安的精神格外好,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陆临。
陆临没说话,只是默默起身,拿起了外套。一个无声的行动,兑现了那个承诺。
夜市人潮汹涌,喧嚣声浪裹挟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闪烁的霓虹招牌、鼎沸的人声、摩肩接踵的热浪……这一切对习惯了寂静和病痛的周予安来说,是陌生而巨大的冲击。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陆临的衣袖,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有些急促。
“没事?”陆临低头看他,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模糊。
周予安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没事!走,找馄饨!”
他拉着陆临,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在人群中穿梭。
陆临任由他拉着,手臂僵硬地护在他身侧,替他隔开拥挤的人流。
他能感觉到周予安手心微凉的汗意和微微的颤抖,但那份强撑的兴奋和好奇也是真实的。
终于找到了那家传说中的馄饨摊。小小的折叠桌旁挤满了人。
他们等了许久才等到两个空位。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清亮的汤底,漂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粒虾皮,薄皮透出粉嫩的肉馅。
“快尝尝!”周予安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舀起一个,吹了吹,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陆临的提醒刚出口。
“啊!”周予安已经被烫得舌尖发麻,馄饨掉回勺子里,他吐着舌头,眼泪汪汪。
陆临眉头微蹙,几乎是本能地,一丝极细微的悸动掠过心头。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眩晕感袭来。
太快了,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以为是错觉。
“笨。”陆临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碗里晾得温一些的馄饨舀了几个给他,“吃这个。”
周予安看着碗里温热的馄饨,又看看陆临依旧冷峻的侧脸,被烫到的委屈瞬间消散,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陆临,你真好!”
他再次舀起馄饨,小心地吹了吹,放入口中。
这一次,温度刚刚好。鲜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他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陆临看着他满足的样子,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馄饨。
舌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丝微弱的、因回溯那“烫到瞬间”而产生的眩晕感。
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不烫”,他又一次支付了微不足道的代价。但看着周予安毫无阴霾的笑脸,那点代价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回去的路上,周予安显得很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路过一个放着老旧舞曲的广场角落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陆临:“陆临,我们跳舞吧?”
陆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什么?”
“跳舞啊!”周予安不由分说地拉起陆临的手,把他拖到人少的角落,“很简单的!跟着我就行!”他脸上带着病弱的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映着远处闪烁的霓虹。
陆临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跳舞?这简直比让他再回溯十分钟还荒谬。
他想甩开手,但看着周予安眼中那纯粹的、带着点耍赖意味的期待,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周予安才不管他的僵硬,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只手搭在陆临肩上,另一只手固执地抓着陆临的手,带着他笨拙地转圈。
陆临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脚步错乱,好几次差点踩到周予安的脚。
“放松点嘛!”周予安被他笨拙的样子逗笑了,笑声清脆,带着久违的活力。他稍微用力,引导着陆临。
晚风吹拂着两人的发梢,远处喧嚣的人声和音乐声成了模糊的背景。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两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笨拙地旋转着。
陆临紧绷的身体在周予安带着笑意的目光和笨拙却坚定的引导下,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不再试图控制自己的脚步,只是跟随着周予安的牵引,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和对方近在咫尺的、带着药味和馄饨香气的呼吸。
“砰!”
乐极生悲。周予安一个没站稳,带着陆临踉跄着撞到了旁边堆着的几个空水桶。
水桶哗啦啦倒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引来附近几道好奇的目光。
两人狼狈地站稳。周予安看着满地狼藉和陆临难得一见的、带着点错愕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眼泪都笑了出来。
陆临看着他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和他身上可能沾到的灰尘,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奇怪的是,心底那点惯常的烦躁并没有升起。他伸手,将笑得快岔气的周予安拉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
“走了,笨蛋。”陆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几分冷硬。
周予安擦着眼角的泪花,依旧笑得肩膀耸动,紧紧抓着陆临的手没有松开。
两人踩着满地狼藉和笑声,慢慢走回那个属于他们的、破败却温暖的阁楼。
阁楼依然漏雨,依然狭小,但这一刻,里面仿佛盛满了整个夜市喧嚣褪去后,最珍贵的宁静与微甜。
这段“偷来”的甜蜜时差,成了两人生命荒漠中,一片短暂却永恒的绿洲。